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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水]我给GG的插播 恩泽姨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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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 发布于:2005-03-29 22:06
就是心有点痒,一月里看自己特别热衷于在这里看大家写有关GG的贴,于是自己心就痒了,也想来写。可是真要写了,又懒,打字又慢,又遇上坛子搬家,就一直迁延到今天。
总算写完,一看,觉得太不符合自己的年龄了。大概是人长了,文章却因为长久不看不写,倒是永葆青春。
大家可别打我,因为我要自作主张,添一个人进去。

要有一个引言
也许是看惯了中国式的打仗电影,无论再不可能也终要有女人上场。我终怀着这样的想法,自己造出许多的情节来。
关于里面提到的历史事件和时间,如有谬误敬请指正。
要添一个人
    夏天午后的太阳从关着的窗户射进来,穿过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嘿,为什么不开窗?”高尼夫一进门就叫嚷着,“你们两想被蒸熟吗?他一面说着一面向窗户走去。
   “从科学的角度讲,现在开窗是不明智的。要知道,玻璃是很好的绝热材料,或者,换句话说,是热的不良导体……”
   “行了,别废那么多话了,戏子。不开窗没风怎么会凉快?”卡西诺很不耐烦地走到窗边,一伸手推开了窗,把烟卷随手扔了出去。
    戏子不理他,抬抬眉毛,摇摇头,继续看起手中那本黑漆皮的大书来。
    一阵热风吹来,原本站在窗口想乘点凉风的高尼夫不防,被烫得嗷嗷叫,直喊“太热了,太热了!”想着还是得关上这该死的玻璃窗,叫那热风不要吹进来的好。卡西诺也被热风熏的心烦,可他转头一看,只见戏子眼睛看着书,嘴里叼着个空烟斗,悠然吹着电扇,脸上却分明露出一种预言应验了的似笑非笑的得意神情;再往房间深处找去,酋长正坐在座钟边太阳照不到的角落里玩他的小刀。觉出有目光投过来,一抬头,给他一个幸灾乐祸的无声的微笑。
卡西诺顿时心中升起一阵无名烈火,面部肌肉不禁开始扭曲起来。他顾不得去想如果现在关上窗户跑到客厅的深处的话,简直就是承认戏子的关于天气的预言的完全正确和他的无知,七窍冒烟地朝酋长坐的地方跳过去。
   “通常,”戏子叹了口气对着自己手里的书念道,“意大利地中海沿岸地区的冬季,来自北欧的冷空气和来自海洋的暖湿气流在空中交锋,由于两股气流力量相当,它们在南欧地区上空的拉锯移动,致使意大利的整个冬季一直阴雨不断……”
   门开了,头儿一脸笑意地迈进来。见他们的样子不禁大皱眉头。“好了,你们两个停下来。高尼夫,穿好裤子。”
  “怎么,又有什么新任务了?”戏子放下手中的书问。
  “天那!这么热的天气!”
  “不,”头儿对他们笑了笑,“要添个人。”说罢回头向门外招了招手。
  “又是什么犯人?”卡西诺整好打散了的衣领。
   头儿却带进来一个女人。
   戏子眯起眼睛,上下打量她:年纪不过才十八九岁。瘦小但匀称。有着南洋人的脸型却不像真正的南洋人那样棱角分明;有着中国人那样的杏仁眼,却生着完全打开的圆滑的眼角;有着荷兰人那样的高鼻梁却又配上一个圆滚的鼻头;有着热带风情的皮肤,却生着小巧的薄嘴唇。总之,她是一个有点像欧洲人的亚洲人,有点像亚洲人的南洋人。
    对了,戏子想,那她一定是来自东南亚的殖民地——父亲是荷兰人,或者是法国人;母亲是爪哇或者苏门达拉常见的“姨娘”,有着来自印尼土著和中国移民的血统。
    她的头发很黑,黑的好象乌鸦的翅膀,都梳起来,在脑后挽了一个髻,看不出有多长。系一块花色奇特的发带,深蓝色的窄袖对襟无领上衣,没有扣子,露出同样是深蓝色的衬衣来,长及膝盖的浅红色棉布短筒裙,同样是花色奇特。她不穿丝袜,露着亚洲人的光洁的小腿,赤脚穿一双木拖板,走在英国古堡的橡木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她手里拎了一个不大的黑包,腰后系了一个鱼皮口袋。嘴里好象在嚼什么东西。
    头儿说:“这是简。”
    就这么简单。
    简对大家笑了一下,露出被染黑的牙齿。齿间还流着鲜红的液体。可吓得高尼夫大叫一声“妈呀!”简被他叫得一楞,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忙把脸转过去,把嚼了一半的槟榔和蒌叶吐到手心里。
   “简要暂时和我们住在一起。得让出一个房间来。”头儿一面扫视他们几个,一面指指沙发叫简去坐下。
   “不。不。我才不搬呢!”高尼夫晃着他浅色的头,“太麻烦了。干吗不到楼上去收拾一个新房间?”
   “没想叫你搬,你房间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搬到明天都搬不完。”
   “那你盯着我看干吗?吓唬人嘛!”
    卡西诺瞥了一眼高尼夫,转过头来对头儿说:“要不我搬吧,我的东西少。”
   “噢,可不行。”高尼夫马上反对,“你的房间又小又闷,鬼都不愿住,这么能让姑娘住?”
   “那你又不肯搬!倒来怨我!”
    正在高尼夫和卡西诺为了究竟谁搬房间的问题争论不休的时候,戏子已经走到简的身边坐下。
   “非常抱歉,简小姐,我想说的是,这里的家具实在是太简陋了。沙发的质量很不好。”他带着恰如其分的微笑,用荷兰语对她说。——刚才,从她一下子陷入沙发时惊恐的眼神。戏子看出她可能过去没坐过沙发,至少没坐过这么软的,蒙着厚厚的绒布套的海绵沙发。在热带——他回想——沙发都是清凉且硬,还配着凉席垫子,安在电风扇底下。
   “糟糕的沙发会让人觉得是坐到了沙滩上,表面过于松软而马上就又会遇上很硬的底座,就像现在坐的这样。而一张好沙发会让你觉得是坐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他原本想说情人,但他转念一想,一个这么小的姑娘还未必知道,于是只好改口说了母亲,“不过,战争时期……您也知道,一切从简……”
    简微笑着对他点点头,不知是表示同意还是表示她听懂了。
    戏子见她不接话,只好另换一个新话题。
   “那么,您是在爪哇的村庄里长大的?”他继续用荷兰语说。
   “是的。”
   “我猜想您的村庄是以捕鱼为业?”
   “是的”
   “那您的父亲一定是一位荷兰的商人了?”
   “是的。”简缓慢地,温和地回答。她既不对戏子的猜测表示惊诧也不反问他任何问题,就仿佛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的。这可叫戏子有点失望。
    终于,他忍不住对简说:“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猜到的吗?”
    简没有回答他。因为酋长正站在她面前。他手里拿了一杯冰水,递到简手里,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似地说:“天气很热,喝一杯凉水吧。”
    简把水杯接过来,抬头望着这个印地安血统的青年,好一会儿,才喃喃地用荷兰语说:“谢谢”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酋长这才把一直握玻璃杯的手放开,然后很快地转过脸,回到自己的那个阴凉的角落里去坐着了。
    戏子想,什么叫做头发和肤色的吸引力。
   “戏子,你看,暂时把你的房间让出来怎么样?”
     戏子正在对简回忆他在爪哇岛上度过的一个美妙的夏天。他生动地描述着印度洋的黄昏、渲染着巴厘岛的清晨和巴达维亚的夜市,让他自己都有一种身临其境的快乐。听到头儿的问话,他很有一种精彩表演被打断的不悦。但他带着欣然的表情,一面站起来,一面对简说:“当然,我的房间可是最好的。夏天的太阳照不到它,而到了冬天呢,低垂的阳光能一直保持房间的温暖,当然,如果有太阳的话。……而且,那扇大窗户正对着楼下的小花园,只要拉开窗帘,总会有赏心悦目的……”
    “行了,戏子,你咕咕囔囔说些什么鸟话?”
    “就是,你对她讲德国话作什么?难道有秘密吗?”
    “那是荷兰话,你这笨蛋。”
    “好,我是笨蛋,你聪明,那你倒说说,他刚才说了那一大堆都是什么?……”
     戏子就在高尼夫和卡西诺的吵嚷声里轻声说了一句“失陪”,风度翩翩地走了出去。
     真是一个英国难得的晴天,也是一个英国难得的热天。但闷湿的天气叫人觉得很不舒服。可是对于一个来自雨林茂密的爪哇岛的人来说却完全说得上是凉爽了。
     简站在窗边梳着头发,看着傍晚的天底下,这个戏子津津乐道的小花园。
     突然门一下子开了。
简猛地转过身,背着手,靠到墙上,连正在梳头的一把犀角梳子都顾不上从头发上摘下来。
     开门的是那个黑眼睛的青年,那个下午唯一一个想起给她倒水的印地安血统的青年。她望着他的眼睛想,自己有1/2的黄种人血统,尽管在这1/2的本身又有蒙古人种的各种派系。而面前这个大概只拥有8/32到6/16的蒙古血统。……这一切,在简的脑子里都只是一闪,她迅速嘲笑自己殖民地的积习。
    “我……是来告诉你……这里八点准时开晚饭,快些下楼去吧。”
    “好,谢谢你了,不过,现在……”
    “是八点差十分。”
    “什么?”简转过头看了一眼窗外,西沉的太阳还没有被远处的小山遮住,“已经要八点了吗?”
酋长看见她那种惊诧的表情,奇怪她为什么能在与戏子说话时一直保持冷静,却对太阳落山的时间大惊小怪。
     简从床上拾起怀表,一看,果然,分针已经走过了X字。
     酋长看她伸手摸了一下头发,把那把犀角梳子摘下来,抬起头,带着已经镇定下来的微笑说:“谢谢你,马上就来。”
     她已经换了西式衣服,一条并不旧但是样式过时的浅色连衣裙,软底皮鞋,仍旧没有穿长丝袜。
还没走到饭厅门口,就听见里面说话的声音,是那个浅色头发的英国人在说。
    “哈,那你可真神了,再说说你是怎么看出她是在渔民的村庄里长大的?”
    “这个不难,她没有穿丝袜,你能很清楚地看见她的脚。脚趾都是弯的,而且分得很开,这说明她习惯赤着脚在摇晃的舢板上走路。”
     简靠到了门边,想听他们究竟谈什么。
    “噢,是这样!要是我能坐到她身边去也能猜着。那父亲的职业又是怎么回事?”
    “没看到她手里的那个黑皮包吗?那上面……”
     简一面听,一面正想自己到底是和什么人在一起了?
    “简,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
     她被吓了一跳,转过脸来一看,是中尉提了一篮面包站在她身后。
    “就要进去了……先生……”她一面说着一面从头儿手里把面包篮子接过去。
     高尼夫为简穿了皮鞋失望不已。
    “听说印度洋的野蛮人不会用刀叉吃饭?是不是真的?”高尼夫刚把干面包塞进嘴里,这一讲话,面包屑从牙齿中间吹出来,落进他面前的盘子里。倒是坐在他对面的的戏子赶紧把自己的盘子从桌面上端开,像是为了避免他的口水喷进来似的。
    “你听谁胡说的,他们都用两个筷子吃饭,”卡西诺拿两个勺子伸到他面前,“就像这样。”
    “你才胡说,中国人和日本人才用筷子吃饭。这我可最了解。”
    “好吧就算你知道的多。印度洋的食人族都用竹子和石头做的武器,他们经常用石片砍下敌人的头来表现勇敢。他们从来不相信上帝,他们没有信仰,知道吗。但他们都相信勇敢……这可是我小时侯一个老水手告诉我的。”
    “你那些意大利老乡像他们故事里的食人族一样不可信。”高尼夫已经把他嘴里的面包都咽了下去,拿汤勺敲着盘子,含着口汤含糊不清地说。
    “我不可信!就问……问简……”
     他还没说完,头儿敲盘子的声音就把他打断了“别说了。”他已经看到简坐在那里,左手压在椅子上,右手握紧着一个银汤勺悬在桌上,勺子顶着盘子底。她虽没有皱眉,但头儿怕她离生气不远,赶紧说:“什么食人族,都是无稽之谈。”他停下来看了简一眼,“不许说野蛮人野蛮人的,就是野蛮人也要当人看。……再说简的父亲是荷兰人,你问……”
     他话还没完,只听见简“咣当”一声把勺子摔在盘子里站起来就走了。
     头儿看看戏子,戏子只是对他耸耸肩,又低下头吃饭。头儿再看看其他几个,却都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头儿放下刀叉,挠着自己的头发,也想不起究竟有哪句话说重了。
     酋长走到走廊的尽头,见简果然站在阳台上。英国的夜空也没有几个星星,大概她就只是在看那几棵树。
    “你……不愿意别人说到你父亲……”他停了一停,见她不接他的话,于是自己接着说,“……是白人?”
    “世上只有不是人的才要当人看。”
     他一听就明白了。“其实,……他……他们,也没别的意思。他们只是,习惯了……”他停下来看她,她却仍旧在看那几棵树,“你别怪他们。”
     简仍旧在看那几棵树。
     酋长站到她身边去,靠在栏杆上,低头看着自己手里映出白光的刀刃。
     终于,也跟着她看着那些树,轻声说:“我们,习惯了,……别怪我们。”
    “她这是怎么了?”直到酋长回来,头儿盘子里的菜都没动一下。
     酋长却只是找了一个干净盘子,装上些面包和蔬菜,一面自语似的说:“她只是,很爱她的母亲。”

     或者是英国的夏天很长;或者是他们很容易适应与以往不同的日子。等他们习惯于把袜子衬衣都扔进简怀里的柳筐的时候,秋天还远在地平线以下。
     头儿推门进来,只见高尼夫把脚翘在桌子上,一只光着,另一只穿着只脏袜子,晃着脚趾仰着头喊,“简,我的另一只袜子呢?”
     简应声出来,抱着盛满脏衣服的柳筐。用一顶旧发帽包着头发,活像个十九世纪的英国女仆。她不理会高尼夫的问话,倒大声地催他把脚上的那只也脱下来。
    “好,又有任务了。”头儿站在客厅中央宣布。
    “海牙?啊~那可不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城市。”
    “怎么?戏子?就只因为那里有你一段不愉快的经历?”
    “啊~头儿,瞧你说的,为了工作,总不能为个人感情左右。”戏子凑到中尉身边,好看皮包里的文件,也好顺便给自己的胳膊找个支点。
    “这就对了。——简你也过来——我们要去海牙,取一份报告。”
    “报告?”
    “我说,头儿,能不能问一句是什么报告,非得叫我们去取?叫他们自己上邮局发个电报什么的不就行了?”
    “那东西据说有上百页。我们要去用微缩相机拍回来。”
    “是这样。我想,”戏子的烟斗在手里转了转“头儿,他们根本没告诉你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报告吧?”
    “我们要服从命令。”
    “得了吧,头儿,你说你要服从命令就行了。用不上扯我。”
    “这次我们还得乘潜艇,然后化装成渔民上岸。”头儿不理会卡西诺,只顾自己一面说着,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皱巴巴的手帕,丢进简怀里的柳筐里,“今晚七点准时出发。——简,回来再洗吧。”
     简也不说话,抱着那些衬衣袜子之类的东西出门去了,听得背后在说:
   “怎么?她?也要去?和我们?”
    她按了按衬衣口袋,牛皮纸的信封,还在。
     已经能望得到岸了,小舢板摇摇晃晃。高尼夫照例是捧着肚子发愁。
     戏子坐到头儿身边,用目光指指在船头的姑娘:“你觉得她行吗?”
    “是太小了点。”
    “倒不是小,是太年轻了,年轻而又缺乏经验。
     他们化装成渔民,把那些装在大筐里要卖的鱼往岸上搬。
     简见他们随手把筐扛到肩上,想是筐里垫了一大堆海草,只在面上铺了几条鱼做道具,就只预备了很小的力气去搬,没想到那筐子一动都不动一下,才知道是真重得不得了。正要加大力气去搬,不想有人一把把那个筐子抬了起来。她一看,卡西诺扛着鱼对她挥挥手说:“行了,这不是你干的活儿。坐着去吧。”
     年轻的自尊心不容许她轻易承认自己没有足够的力气去搬鱼。她两步赶上去,拦在他面前。拉着他的衬衣跳起来要去够他肩上的筐,一面大声叫他把筐给自己。
     突然,有人从背后按了一下她的肩膀。
     戏子用荷兰语对她说:“去打听打听,在这儿搞条渔船难不难?”
     见得她怏怏上了岸,戏子才拽着卡西诺说:“这是在荷兰!怎么这么大声用英语讲话!她全没心思,你倒也跟着。”
     远远地,看见一个高个子大肚皮的鱼商向这里踱过来。头儿知道,接头的来了。
     对过了暗号,他们很快地握了一下手。
    “你们一共几个人?”
    “六个。”头儿回头扫了一眼,看那四个在搬鱼,简自己坐在缆桩上,不知是在看还是在发呆。
    “包括那孩子?”鱼商指了指简,她穿一件足有她两个大的很旧的帆布上衣,肥大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半长不短的帆布裤子,露着一双赤脚,扣了一顶大帽子把头发全藏起来,一眼看去倒真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头儿突然想,如果简不是个女的,而真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又会怎样呢?但无论怎样她却不是自己找来的,而是突然就被领到自己面前。
     他对鱼商点了一下头。

    “卡西诺,你一直带着那相机吗?”
    “是啊,是在我这儿。怎么?没见过?想开开眼?”他一面说着,一面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微缩相机伸到她眼前。
    “哎呀,这样小!这样小怎么能拍照相?” 她伸出手比了比,正好能放进自己的手心里。
     卡西诺把香烟叼到嘴角,用腾出来的那一半嘴笑了笑,说,“怎么不能?看这个。”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纸烟盒,在手心里抖了抖,把七八个小胶卷盒倒在手里。“看着。”他熟练地打开相机,取出一个胶卷安进去,然后慢慢地安上胶卷,边安着边讲给她听。
     “好了,”他说,“就这么简单,然后就可以照了,和普通相机一样。……怎么?”他看简有点难色,“你该不会没用过相机吧。”
     简摇摇头,表示没有。
    “好吧,那我照一张给你看看,”他环顾四周,“要有本书什么的就好了。”
    “我这里有个报纸。”简从身后拿出半张不知从那里弄来的德国报纸。
    卡西诺拈着烟头又用力吸了两口,然后扔到地上,把报纸在桌上铺平,举起相机拍了一张。  “看,就这样,照完之后,一定记得把这张扳过去,”清脆的卷片声在他手里响起,“一定得听着片子卷过去了才能拍下一张,不然就得作废了。可得记住。”
     简很认真地对他点点头。
    “来,你要不要试试?”
    “卡西诺,”一直坐在对面的头儿突然拿起盘子里一个面包圈递过去“要个面包圈吗?”
    “打岔干吗,头儿,你难道是觉得胶片会不够用吗?我这里带了有七八盒尽够了。”他说着把剩下的几盒胶卷都放进纸烟盒里,揣回口袋里去。
     简看他把相机胶卷都放进衬衣的胸前口袋里,就指着问他“你该不会自己忘了,把相机当空烟盒给扔了吧?”
    “放心,小姑娘,我心里有数。”卡西诺把从头儿手里接过的面包圈递到简的手里,然后,又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
    这个阁楼里没有钟,简听见自己的怀表在振动的声音。很黑,但她还是能看得很清楚。轻轻上得台阶来,掩上门。外间没人,她舒了口气。再推开房门,她的赤脚在那些用旧木板临时搭成的床铺见轻轻移动。
    高尼夫就趴在最靠门的一张窄门板上。双手向两边伸着,从‘床’沿上悬下半条胳膊,歪着脖子,脑袋侧在一边,嘴就被挤成了个可笑的形状,这浅色的脑袋压着鹅毛枕头的一个角,而另外三个角全都到了床外面。薄毯子拧成了一条绳子,缠在腰间,跟那些衬裤外套缠在一起,打起个古怪的结。
    墙边上,一块木板和两个箱子搭起来的一张还比较接近她印象中‘床’的地盘被戏子占了,木板上铺着他出行随身的一条白床单,薄毯裹着这个弓着背侧身躺在床上的人,好象蚕丝裹着蛹一样,而他睡在毯子里也像个蛹睡在茧里,连一点声音都听不见,只露出一顶天蓝色的柔软的天鹅绒睡帽搭在枕头上。她想怀疑在这床上是不是真有个睡着的戏子,但是她觉得现在没有时间来思考,她记得英国的天亮得比爪哇更早。
    卡西诺仰着脸睡在一张直接铺在地板上的弹簧床垫上。尽情地伸开手脚,张着嘴,发出并不太响的鼾声。她四下看看没见他的衣服,也没见他的枕头。只有充当毯子用的被罩被揉成一团扔在地板上。简轻轻过去,把被罩拾起来抖了抖,衬衣果然从里面掉出来。于是随手把被罩替他盖上,按了按衬衣的前襟口袋,就把衬衣拾起来。
    正要转身,转念一想,得把所有人的衬衣拿上才对。又朝气窗边上走过去。外面的光线从这个窄长的窗口进来,射成一个斜劈型的光柱,在光线自己的阴影里搭着酋长的铺位。不知道是原来就在那里还是他自己搬过去的。他背贴着墙,把一个枕头靠墙竖着,半靠半枕,另外又有一个枕头被他抱在怀里。他就穿着白天所有的衣服,毯子也不知道哪里去了。简不敢再靠近他走。她猜着他那藏在枕头下面的手里一定握着一柄尖刀。她赶快按原路退出来,顺手从戏子和高尼夫的床上拾起衬衣,退出门去。
    把门关上,她心里稍稍安定了些。总算可以放一下精神。
   “简,很晚了,”头儿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把她吓了一跳,这才想起刚才在里面确没见到他。“衣服不需要洗。”
   “可是……今天在海上……乘船……”她一时间想不到该怎么回答。
   “没关系的。”头儿一面说,一面微笑着走上来,手里拿着自己的衬衣。她却觉得那双几乎是能闪出荧光的绿色眼睛一步一步逼近到眼前来。“没关系。可以回英国以后一起洗。”说着从她手里把三件衬衣一起拿了下来。
    头儿进了门。她还在门边站了好半天,才跟梦醒了似的按了按自己的鱼皮口袋。这才走到一间现在是属于她的储藏室里去。

    “这就是伯爵府的布局。”头儿把一张小纸铺在桌面上。“我们得从这个桥底下过去。……”
    “哎,我说头儿,咱们干吗不从桥上走?”
    “简从桥上走。简,你看,桥上有个哨兵……”头儿不再理会高尼夫,“简,我在跟你说话,在听吗?”他很奇怪她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显得有些反应迟钝。
    “……在,在。”
    头儿刚想问她怎么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可高尼夫没给他时间。
   “为什么?哎,头儿,为什么她占便宜?我也要从桥上过去。”
   “你?”酋长鼻子里冷笑地瞟了他一眼,“你要会说荷兰话你就去走。”
高尼夫本想争辩,头儿停下来盯了他一眼,他只得缩脖子闭了嘴。
“简,你明天扮成洗衣女工,任务就是拖住哨兵。尽量拖时间。”
“我看不见你们,是吗?”
“我们从房子后门进。进去的时候你就能看到。然后你到洗衣房等着。”他在图上指紧挨着后门的一排房子给她看。接着他抬头对大家说“进去之后有人会交给我们资料,我们拍完照马上就走。都明白了吗?”
大家各自走散。只留下戏子端着烟斗走过来。
“头儿,有点不大对劲啊。”
“是有点不大对劲。本来计划直接去取。但是昨天伯爵家里住进个德国军官,命令下来:计划有变。”
“可是,你不认为这样的计划变动……”
“我想过。但命令是这样下来的。”
天色开始有点黯淡了,但伯爵府里的灯还没打开。在这半明半暗的光线下,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褐的调子。四下里人烟鸟兽都不见,安静得出奇。
她站在桥头看着这灰色的建筑。从码头到这里的路,每一条街每一道巷子,还有这房子。一切都没有变。就好象现在叫她进去找她从前丢下的发卡,她都能从地板缝里原原本本翻出来一样。只是人变了,还有她的整个世界。她已经忘记了上次来到这里时候的天气。好象不觉得热也没有觉得冷;或者是自己当时就根本没想去记住。桥底下的河,现在不如说是沟更恰当些。因为那里面已经没有了水,河底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卵石,好象河床下的蛋。过去这里似乎还有一点水的?——她竟没有印象了。
简把柳筐抱到胸前,四下看看。然后上了桥。
他们五个人从桥底下走过去。
一个雇佣兵横在桥中间。把她喝住。
“是洗衣服的工人。”简一面说一面慢慢走近。天色虽有些暗,但人脸还是可以看得很清楚。那个雇佣兵像是荷兰人,年纪大概三十上下,可能因为天气热,鼻子尖上长了个小小的脓包。
“啊,爪哇女佣?”他拉着柳筐把简拽过去,嬉皮笑脸地横竖打量她的脸,“怎么没见过?”他伸出好奇的手指捏了捏简那个扁趴趴的鼻子,像是在验证爪哇人的扁鼻子是不是跟荷兰人的尖鼻子一样是用肉做的。
他们都觉得这地方太安静了,静得死气沉沉,简直不象是有人住的地方。天气也静的出奇,竟然连风都没有,树叶一动不动,无法发出半点声响。离得老远都能听见哨兵跟简在桥上纠缠的声音。
“酋长,别老回头看。”
“你,到底,想叫她干什么?”
“现在不是讨论分工的时候。”头儿压低声音命令他。
酋长就闭了嘴。再没有人说话。可现在戏子觉得这不像头儿干的事。他把在他们进出时拖住哨兵的任务交给简,但是其余的时间她见不到他们。难道是头儿对这亚洲姑娘有所怀疑?还是……
突然,从那荷兰兵的胳肢窝底下望出去,简看到房子的后门厅那橘黄色的灯光闪了一下,知道他们进了门去,悬着的心算是放下。干脆把柳筐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地上,指着那些破布说明什么都没有就赶紧抱起筐子跑了。
看一眼天色,还没有全黑,应该还不到九点。
他们进门前头儿对他说了一句“你看好,她”他说这话时眼珠盯着后面。他实在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现在他在台阶的阴影里看见她一手挎着那柳筐,一手捏着衣领跑到洗衣房门前,四下张望了一下,就推门进去。
整个房子静得好象是太平间一样。所以一声“捉小偷”就像是有谁撕开了天空。
高尼夫从那橡木的后门里连滚带爬地跌出来。亏得有酋长在底下接着。他们听见几乎是整个楼里都传来奔跑、喊叫和木棍碰撞的声音,还有他们熟悉的但是只是稀疏的枪响。
“早觉得这房子不对劲!”卡西诺边跑边喊,“来了这里就该知道地狱的门往哪儿开!”
黑暗的夜里突然现出一条金黄色的灯光的路来。简端着蜡烛站在洗衣房的门口。他们现在也顾不上多想。
洗衣房特别粗大的房梁由几根木柱子支撑,房间正中的石砌的蓄水池里蓄满了水;紧挨着是一个巨大的石砌洗衣池,现在是干的;旁边的洗衣台子上堆满了脏桌布和餐巾、还有一大堆衣服和床单。
“这儿,快过来。”简一面对他们说,一面从洗衣池里拾起一条铁链以一个老练的水手爬上桅杆的姿势和速度顺着一根柱子爬到了房梁上。
头儿这才注意到原来房梁间藏着一个大滑轮。只见她熟练地把铁链塞进滑轮的槽里,然后抓住链子从梁上跳下来。靠着重力,铁链栓在池底的一头开始升起来。包着铁皮的沉重的橡木底板竟然掀开了,露出一段黑黢黢的台阶。
“快,直通到码头。”简用力拉着铁链,恨不得跑过去把那五个还在发愣或者是还在考虑着的人塞进地道里。
大家都看着头儿。
外面的叫喊声越来越近了。手电筒的光束不时地扫进洗衣房里来。
他看大家下去,站在台阶上回头对简说:“你记得回去的路吗?”
“在落脚的地方……”
他还没有听完她最后的几个字是什么,那块沉重的橡木板就砸下来,封死了亮光。
门终于被砸开了。与此同时,简把洗衣台上所有的桌布餐巾统统推进池里,拉开了蓄水池的闸门。
门口一下子拥进四五个卫兵,刚才在门口站岗的也在其中。看见只有她一个人,正要撤,不料那个卫兵竟一脸凛然地径直朝洗衣池走来。
简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太快,就要支持不下去了。可她不敢回头,甚至不敢斜眼去朝洗衣池里瞥一下,生怕自己的目光引起了怀疑而暴露了水池的秘密。她紧紧地盯着那卫兵,看他一步一步走近,觉得自己气若游丝。
卫兵走到池子边上停下来,拿手中的步枪伸到池子里搅了搅确定并没有除了油污的桌布以外的东西,又挑起洗衣台上的东西看看,发现都是床单,这才放心地回身走了。一面不知是自语还是对同伴炫耀地说:“桌布和床单分得很清楚,说明刚才并没有人来打搅她。——继续到别处找吧。”
她站着一动都不敢动。看得那些卫兵都出去才终于敢出一口大气,竟两腿发软一下坐到地上。
等她再站起来,再回头看了一眼洗衣池里满满的水。暗松了口气。轻声对自己说:“好了,恩泽。”随即解下女仆的围裙。现在时间是她的了,他们从地道走到码头再转到落脚的地方应该会需要一个半小时。够了,足够了。
下水道里很宽,脏水在他们脚边流、数不清的老鼠在他们头顶叫。
突然,头儿停下来:“等等。”
其余的人还在奋力往前跑。
“回去。”头儿说。
“什么?回去?”他们都有些不解地看着头儿转身往他们来的地方跑去。
“回去。”戏子说着也跟着他去了。
黑黢黢的台阶还在那里躺着。台阶上有些水。
头儿跑上去想从下面推开那个橡木板。可是现在它仿佛就有千斤重。
戏子伸手扣了扣木板,沉闷如低音鼓般的响声。“水。”他说。
现在已经是十点了,街上的人很少。没有了那些大裙子的拖累,她能跑得像从前一样快。
在一个阴暗小巷子里的一扇木前她终于停下来。
急切的敲门声里,门上的一扇小窗打开了。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
“恩泽?”
“他现在在哪里?”她用爪哇语飞快地说。
门开了,一个和她一样的黑瘦的爪哇青年站在橙色的蜡烛的光里,对她说:“快,进来。”
真没有想到出口竟然在一个垃圾堆底下。
“这地道,修得真过分。”戏子掸了掸沾在衣服上的脏水,“趟阴沟就算了,还要钻垃圾堆。”
“等等,”酋长把他拉住。“外面有人。”他小心翼翼地从地道口探出头去。垃圾堆边上平常人迹罕至,但今天却有三两个流浪汉聚在那里。
“应该没事。”他对头儿说。
他们一个跟一个地从地道口钻出来。
“头儿,你看。”高尼夫突然指着那些流浪汉聚着的地方。“他们在看我们。”
中尉心里一紧,顺着他的手看去,可是那几个人只管坐在地上吆三喝四旁若无人地喝酒。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在不远处有人出现。
“咦?怎么不看了,刚才明明是站起来看我们的。真的……”
“他们对我们没兴趣更好。——快把地道口藏好。”中尉又端着枪回头看了看那几个人。确定他们的确是没有在意自己的任何举动。才放下心来走了。
她想看看月亮的位置,确定时间。但是天空里铅云密布,即使是连一点月亮的黄晕都看不见。那么,从自己刚才跑的路程上计算,简想,不,现在她已经不和那些美国兵在一起了,她不再是简,她又能是恩泽了!她宁愿别人用爪哇的土话哪怕叫她恩泽姨娘,也不愿听他们用荷兰语或者是英语叫她简。恩泽想,大概是刚过十一点。得赶快回去。她把手按在胸口要喘口大气,却摸到了怀表。对,她才想起来。她太不习惯了,只会用太阳和星辰来计算时间。
酋长把耳朵凑近门听,不像有什么异常。悄悄把门开一条缝。
鱼商夫妇正在喝着咖啡。
“啊,你们回来了,那孩子早回来了,正等你们呢!”
“他……”头儿停了停,看看四周,很正常。“他一个人?”
“是啊。你们又没有和他在一起。”
阁楼里安静得很。
酋长一推开门,就把蜡烛吹灭。
“你干什么?”她停了停,才又好象是刚醒过来一样地问,“有德国人来了吗?”
“如果真有德国人来,”戏子微笑地闪出来,“就等不得你问了。”说着重新把蜡烛点上。
头儿向她坐着的桌子边上走过去,看着她不停地拿两边不太尖的犬齿来回咬自己的嘴唇,好象有什么高兴的不得了的事叫她忍不住要笑似的。“跑得挺快的,啊?”
他看了看表,十一点半,如果她比他们晚十分钟离开伯爵府,按他们去时的路线,她应该在五分钟之前到达。如果她早到了,要么是她跑得很快,要么就是她知道什么近路。
“明天早上我们就走,五点。”头儿看着自己的手表,还有五小时。
“五点?天刚亮啊!……”她似乎很吃惊,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老这样,简,你慢慢就习惯了。”高尼夫拍拍她的肩膀,像是在劝她早起。
“不,我只是,……”她好象是想解释点什么好叫他们不至于觉得她很懒不愿起床,但说了一半就没了下文。
窗外闪了一道蓝光,跟着就是雷声。
“要下雨了。”她说的是马来语。

是三点了,简或者说恩泽又看了看怀表。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外面比刚才更黑了。必须要走。现在!
头儿在门缝里皱了皱眉,给酋长丢了个眼色。见他把这眼色不情愿地接了,出了门。
雨下得很大,打在人的头上,叫人耳朵里嗡嗡地响。酋长看着简在雨里急匆匆地跑,甩起一大阵水花。一路跑一路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什么,却又更像是在怕什么。有时候她停下来,回头看。酋长好几次以为她发现了自己。可是好象并没有。
突然,一个穿黑雨衣的人从一家面包房的侧门里闪了出来。酋长一惊,天还很黑,但他能清楚地看见雨衣的帽檐下露出的一个尖鼻子。他挨到墙上去,把尖刀握在手心里。可是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
穿雨衣的人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墙脚边有个人,而是径直往简走的方向去了。
她觉得有什么在跟着她,可是等得她回头却只是无边的黑夜。也许,只是紧张的错觉。她对自己说,恩泽又没有做亏心事——很多年前继父带他们兄妹背着母亲偷偷地去华人酒店吃猪肉的时候老对他们说的话——她对这卖咸鱼的华侨继父倒比对自己那贩胡椒的荷兰父亲更熟悉些:从她有记忆开始到十五岁之前的日子,每年会有一半时间是在继父吕宋烟草缭绕的故事里度过,直到她耳闻已久的荷兰父亲突然出现,把他们兄妹送到荷兰学校。然后是开除了学校在海船和胡椒之间度过她余下的少年,然后是继父突然离开了南洋奔赴他水深火热中的祖国去;还有欧洲战事突然连绵不断,荷兰开始在爪哇征兵;还有日本人打到了印尼;还有哥哥被抓;还有母亲死了;还有火车。或许,这些事里还有先后,她记不得了。只记得一尺见方的天窗外四角形的英国灰色的天空。记得英国的书记官远远指着一个穿墨绿军装的人对她说:“跟他去荷兰就放你们回去。”她使劲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像是要把记忆全都抹掉。
应该就是这里了。门上贴了一张红纸片。
门板很薄,拍起来声音空荡荡的。
“是恩泽。”
门开了。酋长看见两个青年出来迎接她。一个略高一些,和她长得很像;另一个虽也黑瘦但长得比他们两个更像个亚洲人。
穿黑雨衣的人这时候也跟到了这里。他会是德国的秘密警察吗?他为什么要跟踪简?或者,他跟简有什么关系?还有她见的那些人又是谁呢?酋长觉得他有必要赶紧回去。
他怕穿雨衣的人会跟着他。可他错了。那个人对他毫无兴趣,只一心等在房门口。

“竟然!……卡西诺,你的胶卷呢?”
“在啊。”卡西诺一面说一面掏出来,“就在这里。”
“你有几个胶卷?”
“七八个吧。”
“七个还是八个?”
卡西诺一愣,“七个?……八……”他忙把胶卷全倒在手心里,“少了一个!真的!是少了一个!难道她偷了?!”
“果然。”头儿自己的舌头有点得意,可耳朵却毛骨悚然。
“什么?头儿,难道你真的是说她是……”卡西诺真不愿意说‘特务’两字。
“不可能,她什么都不懂。”戏子差点把烟咽到肚子里去,“她连有人跟踪都发觉不了!你觉得她是谁?玛塔•哈里二世?”
“我恐怕是。”头儿看看窗外,雨越下越大。

没人。客厅和整个房子都没人。他们都走了吗?都回去英国了吗?她跑到楼上。门没锁,而且,现在是四点半。天该亮了,但是因为下雨,天空只是灰白。阁楼里也没有点灯,暗得什么都看不清。她伸手要摸蜡烛台上的火柴。突然觉得一个狭长而且冰凉的东西贴到她的颈动脉上。有个声音对她说:“跟我走。”

她眼睛上的手帕被摘下来。其实,从刚才摇晃的地板和空气中的海咸味她就知道他们把自己带到船上。他们这是要干什么?他们还要押她回英国去了吗?她已经管不到这些了。她心里现在什么念想也没有:叫她来荷兰,她来了;哥哥见到了,尽管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是因为她的缘故放出来的,而是他自己逃出来的,反正他马上能回爪哇了;哥哥带出来的那些资料也都拍成了胶片。她全没有了心事,哪怕叫她再回政治牢房也无所遗憾了。——可是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干什么去了?”
“去……买盐。”
“恐怕还卖了点什么吧!”
“卖?”她奇怪得很,“我又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好卖。”
“你可卖的东西太多了,简!”中尉的枪暗暗压上了火。
“或者,我们更应该叫你——恩泽?”窗外闪了一道蓝电,戏子的声音就有了一阵连绵的雷声伴奏。
她闭上眼,在雷声的回音里看到继父抱她在膝上,拿着一支秃头毛笔在咸鱼帐本的边角教她写下“皇恩浩荡的恩,泽被天下的泽”。
她垂下眼,没有一丝反抗,因为她知道她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反抗。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盯着酋长,“你,跟踪!”她说得很大声,可是却没有意识到她自己说的已经是这里谁都听不懂的爪哇土语了。
“够了!你这女特务!”卡西诺上去一把抓住她的前襟。
戏子把他的手扳开。
“我不是特务。”
“还想骗谁?偷了胶片、还跟一个大家都不认识的人在街上接头!”
“我说过了,我不是特务。我是拍了微缩胶片,但我又不是交给德国人。那些、那些都是我自己的东西与你们无关。”
“我看她不想说了,头儿!”卡西诺咬着牙把声音挤到嘴唇外边,“你听着,有什么鬼把戏趁早乖乖交代。要不是看你是个女人我早就叫你脑袋开花了!”
“没有交给他们?”头儿开始怀疑那些英国人给他看的档案了,她的背景看来远比档案上那个‘破坏铁路交通’要复杂得多。她的黑眼睛在这几个不眠之夜之后依然清澈,他能看见自己在这黑眼睛里的投影。无端想起德国人说‘自己就是在你的眼睛里看到的我。’但他的手仍旧按在枪上,“好,简,你有什么难处,说出来,也许我们能帮你。……如果你能相信我,告诉我。”
她还是不说话,但她似乎在考虑。
“也许你有不愿说的理由,但是,现在,我们是一起的。是六个对吗,来的时候我们因为相互信任才能一起来。现在要是你,简,不能信任我们,那我们就走不了。明白吗?”
她刚才垂下的眼睑微微抬了一点,眼球移到眼角看着站在她侧面的绿眼睛的“白人”。
外面还在下着雨,还有大风摇得这小舢板上下颠簸。
“你应该相信他。恩泽。”戏子在她面前半蹲下,用荷兰语对她说。他的黑眼睛正好映到这另一种黑眼睛里,“他值得你信赖,恩泽。”
他的烟斗在他们之间,不太远,也不太近。烟斗里蓝色的烟雾袅袅地升上来,在她的脸颊上温和地盘旋,又从她的睫毛间优雅地离开。她闻到那熟悉的吕宋烟草的气味。
“我也有祖国。”她转过脸去对着头儿,“——如果你们白人不屑于把殖民地也叫做祖国的话——我也有家乡。我的家乡现在正受着日寇的蹂躏,我却在这里帮你们打那些跟我毫不相干的德国人!”
“日本人?等等,你们不是宣传说亚洲共荣,要一起打跑荷兰人……~?”
“不是一起!根本就不是!白人骗走我们的土地,日本人骗走我们的希望。要是你们受了骗,会甘心受一辈子吗?”
“你去见的那两个人是谁?”
“有一个是我哥哥,他从英国的监狱里出来,要回国参加抵抗运动。他们收集到造武器的图纸,只有拍成微缩胶片才方便带回去,建自己的兵工厂。过去总督抓我们,是因为我们要独立,可现在连荷兰自己都垮了台。只要我答应跟你来荷兰,英国人答应放哥哥回爪哇,他们保证过的。可是你们千万不能说胶片的事,要英国人知道了肯定不会再放他走了。求你,千万别说。”她一口气说完了这许多话,竟然像个孩子似的哭出来。
“你看,头儿,”高尼夫捧着肚子在一个角落里说,“我说过她没坏心。”
“闭上你的嘴吧!”卡西诺狠狠抽了口烟,“行啊,你编挺圆啊。像一对英雄兄妹。可是伯爵府里的地道你怎么解释?”
“洗衣池的下水道,常识的事情。你们叫我相信你们,你们非要不相信我吗?”
他们都沉默了,虽然他们知道她很可能还有没有说实话。雨没有停,但窗格外的天空渐渐亮起来。
“好吧。”她沉默了很久之后终于说,“那里过去是我的家,我当然知道家里的一切。”
“你的家?”这可叫大家都吃了一惊。
“十五岁,父亲带我和哥哥到荷兰,就住在那里。”
“什么?那房子是你父亲的?莫非他是……?
“才不是,他是卖胡椒粉的。——对了,先生,”她好象突然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收房子的时候可没说会给什么伯爵。”
这一句话比她大声宣布自己是女特务更叫人恐怖。
“什么?那……你怎么不早说?”头儿本来刚想对她说自己错怪她了,可她那最后一句叫他把能对她讲的那些好话全抛掉了。正要再张口,谁知恩泽丝毫不听他的教训,立即跟了一句:“我怎么知道你们会打这么没准备的仗!”
这下连他自己都快被搞糊涂了。英国、爪哇、荷兰、日本搅成了一锅粥,分不清谁是谁。
“头儿,你看!潜艇!”酋长指着窗外白色大海中升起的一架潜望镜。

英国的天气又恢复正常了,雾霭缭绕、淫雨霏霏。高尼夫把自己洗好的衬衣挂到壁炉前的绳子上,才发现前襟上还有一大块油迹没洗掉。仔细想想,好象还是上星期吃饭的时候滴上去的,现在也只好算了。
头儿拿着两张照片进来。
“怎么样了?”卡西诺立刻迎了上去,“能放吗?”
头儿的表情并不乐观。“酋长,你来,看这两个是不是简去见的人?”
酋长把照片接过去,仔细看了好几分钟:“没错。是他们。”
“我看看。”高尼夫凑上来,“嘿,你看,这个人,他长的多像简。跟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
戏子吐了一口烟:“怎么了?他们是不是又被抓起来了?”
“是啊。我们前脚离开荷兰,他们后脚就给抓起来了。现在又关回英国的监狱里。”
“他们这些人可真奇怪。”高尼夫扇着手里的照片,“不是答应放回爪哇吗?”
“看来,他们是在荷兰就给盯上了?”酋长的刀锋从他手中弹出来,“怪不得还有别人在跟踪她。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冲着我们来的。原来是这样。——他们有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头儿一声不响,从皮包里拿出两个卷宗。
“乖乖,真不简单啊。她炸过火车!”高尼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啊,”头儿拖了个椅子坐下,“我也是今天刚知道她的底……她十五岁到荷兰上学,因为行为激进被开除回爪哇。后来,她哥哥成了当地独立运动的领袖,42年初他被地区政府逮捕后她就以炸总督特派员的专列要挟他们放了他。”
“她真炸了?”卡西诺瞪大了眼睛。
“没有。她不会用炸弹。但是叫铁路瘫痪了四十小时。所以她自己也成了政治犯一起解到英国来。”
“可惜了。”酋长的刀扎在桌子上,发出响亮悠长的声响。
“是啊,可惜了。要有个人好好教她,就算学不会该干什么,也该能学会怎么干。——头儿,”戏子的吕宋烟在潮湿的空气里升起。“你现在知道了我们的任务究竟是什么了吗?我们到底去荷兰取回了什么?”
头儿对他苦笑了一下:“说实话,戏子。我从来没见过我交差的时候上校有这么心不在焉的。好象根本就不关心那些胶片。”
“叫我说,中尉,他们关心的原本就另外一件事对吗?”
高尼夫被戏子的话弄晕了:“不关心报告?那我们的任务是什么?旅游吗?我还挨了好几棍子,白挨了!”
“简。”酋长从窗口看出去,雾蒙蒙的天底下有几棵树的影子,“简就是我们的任务。她的哥哥根本就是越狱去的荷兰,只是她不知道。他们在荷兰有组织,除了用她,不然找不到他的藏身处。不是她跟着我们,是我们利用了她。对吗?”
“不是我们利用她,而是英国利用了我们。——即使她知道,只要说能放过他哥哥,她也会答应的。可惜啊,真是太年轻,太没有经验了。——她现在到哪儿去了?”
“关政治牢房里。……不过,现在太平洋战事吃紧。像他们这样的,搞不好什么时候说放就放了。好叫他们去打日本人。况且现在欧洲也需要士兵。”
中尉从古堡的窗口望出去,只见一辆囚车从远处的公路上缓缓驶过。

铁门上的小窗打开了,跟着,整个铁门都打开了。惨白的光线照得她睁不开眼。
“犯人简,出来。”
她用手捂住眼睛,大声对看守说:“我叫恩泽。”
惹残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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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后登录2006-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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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2005-03-31 0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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