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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水]还有点 恩泽姨娘2
铁门上的小窗打开了,跟着,整个铁门都打开了。惨白的光线照得她睁不开眼。
“犯人简,出来。” 她用手捂住眼睛,大声对看守说:“我叫恩泽。” 这次让她带的东西比上次多得多了:她的包、怀表、鱼皮口袋、原先进牢房时候穿的那一身旧旗袍,还有她的一副羽毛球拍。统统都给她扔到那里。 要放她了吗?又要放她了吗?她还能相信吗?。 但她还是以最快的速度把囚服脱了,换了旗袍,觉得似乎比以前小了一点。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觉得有些好笑,她是举着新月的旗帜被捕的可是被捕时却穿着旗袍。但不管怎么说她再没有什么东西留在这英国的牢房里了,即使有,她想,她也绝不再要了。可是她的哥哥呢?他现在在哪里?英国人、荷兰人会把他怎么样?荷兰人已经垮了台,就在她被捕后两个月。如果自己能再忍耐呢?也许世界就会是另一个样子,也许他们现在正在日本人的牢房里,或者是美国人的军舰上呢?她梦想在军舰上悬挂着自己的国旗,可是那国旗是什么样子呢?有新月还是荷兰的族徽?或者还是别的什么呢?她看看手里的怀表,表停了,指针在九点二十。表壳上椭圆形的徽章把她脸的倒影变得十分可笑,在徽章上打着“上海”两个很死板的字。 她只认识四个字。表上的上海,自己的恩泽。 上海,这对于她来说那么陌生却又那么熟悉,常常入到她的梦里。在她梦中这遥远的城市仿佛是巴达维亚和海牙的复合体,在一阕《告别南洋》中带走她少女的怀思。他们是一起讲着马来语长大的,可是他忘不了他的上海正如她推不开她的海牙。 监狱的走廊从来就没有像今天这样长。走廊的尽头,又是那样一间阴暗的单独探视间。 “简,还愿意跟我走吗?” 中尉走进房间里,发现只有戏子一个人在破沙发上看书。 “他们人呢?都上哪里去了?” “没事,”戏子抬头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在院子里打羽毛球。小孩子的游戏。——你怎么就答应接这个差事?” 中尉笑了笑,并不回答他,只是说:“要教会她该怎么干,不能教会她该干什么。你觉得这能做得到吗?” “这个吗……就看……”戏子话还没说完,简从门外踱进来。戏子就停下对头儿说的话,“恩泽,回来了。” 他们看着她低着头不声不响走进房间的深处去,头儿凑到戏子的耳朵边:“你觉得她一直都很想知道我们的谈话吗?”他说的是意大利语。 “她只懂荷兰语吧?”戏子觉得头儿把这个爪哇姑娘想得太复杂了,“别老把她想象成什么间谍。她只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如果是间谍还用的着叫你教她吗?” 房间里传来荷兰味的英语在那里喊:“用手腕,要用手腕!不听我的话小心手臂要脱臼的。” 戏子一听着喊声,扔下书对头儿说:“她又在骑窗台了!” 中尉进门的时候几乎是吓了一跳,简倒没有像戏子说的那样骑在窗台上,而是干脆站在窗户上对着楼下的人大喊。戏子一声不响地绕过床,突然从背后拦腰抱住她,把她拽下那个危险的地方。 “跟你说过多少次,叫你不要站在窗台上怎么就不听?要再叫我看见就把窗户钉死。” 可是简好像一点也不在乎戏子的话,反倒嬉笑着看着他。说:“我站在船舷上都掉不下去的。”说着把手垫着后脑勺躺倒到床上去,却不料看见中尉立在门口,又一下坐起来。 “这几天叫你好好学,都学了些什么?” “他们都会打羽毛球了。”恩泽终于找到了一个还可以搪塞的答案。 头儿看到简脸上那种好像是逃了学的小学生叫老师逮住似的表情。不禁笑起来,尽管他不是很想笑。 “好,叫他们都上来,我们要去法国了。” 戏子想劝头儿不要带恩泽去,她才被带过来几天,头儿有意向她瞒着些事情,包括她哥哥的事情。更何况,她还什么都没学会,甚至不能用小口径的手枪瞄准。戏子觉得只有在用得到女人的时候才应该带上她,可是这次是去侦查一个水库。恩泽应该待在英国,好叫中士也学会打羽毛球。 他们上岸后又不知走了多久,天黑得很,但是很晴。没有月亮,隐隐约约还能看到银河,好象一条缎带。盖尔森抬头看着天空,在美国,难得看见银河,在纽约就更是淹没在城市的灯光里。他回忆起来,那银河还是在中学的野外露营时才第一次见到的,比现在更加清晰。 前面是一片矮小的灌木丛。 “好,在这里等着,八点半会有人来接我们。” “九点了。”恩泽轻轻说。 头儿知道她是在跟他说话——自从她回来之后,对他说话就再没有了称呼。既不像以前那样叫他先生,也不学着别人那样叫他头儿。 “你怎么知道?” “现在是九点。看星星的位置。”恩泽轻轻对他说,“肯定的。” 他看了一下表,夜光的指针正好成一个直角。他怀疑又要出事了。 对面有手电筒的光。闪了几下,正是约定的信号。中尉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这是你们接头人的地址。是个珠宝店,就在城里。” “好的,谢谢。”中尉接过来一看,居然是一张广告单。 “他,和高尼夫去了有两个小时了。”恩泽趴在窗户上看着外面寂静的林间小道。 “放心吧,两个小时没回来就说明没事。要真出了什么事早回来了。”酋长轻轻掀起窗纱的一角,朝外张望了一下。“从这里到城里也得走上四十分钟。” 她点点头,最好是这样了,有什么用不到她的事情,可是她也能知道事情进行的步骤,就好像是在听人讲故事一样。就算是要请人帮她的忙也要最好动不动就写信告诉她一切的进展。 想到这里,不禁又为哥哥担心,他不写信来,算起来他早应该到爪哇了。哥哥就是这样走了,只有匆匆一面。可是她从小最好的伙伴,只有一本《芝甘邦玫瑰花》,就消失在人烟浩淼的上海滩了。更多的时候,她愿意把他想象成是《闸北来的勇士》里的主人公,那英勇的印尼华侨,而她自己则是《战场上的贞娘》里的贞娘。当她躺在英国的阴暗的牢房里望着一尺见方的天空,常常编织枪林弹雨里的梦,仿佛是《地辜儿囚岛的悲喜剧》。 怀表打起了十点钟的响声。要在英国这该是她的上课时间了。 戏子对她说:“该念念昨天教你的德文了。” 恩泽答应了一声,跑到桌子前面,拿了一支铅笔开始在纸上画。 铅笔在她手里一扭一扭,先画了一个爪哇岛。又画了一个美国在旁边。一面画,一面念:“美国比爪哇大,爪哇比荷兰大……” 卡西诺凑到她旁边,看她把荷兰画成一个小点。 “你画的不对,美国画太小了。” “你以为美国很大吗?”恩泽托着脸问他。跟着又低头画起来,“潜水艇比军舰小,飞机最小。——戏子,军舰有很大吗?” “你应该去掉那个‘有’,再说一遍。发音要连贯。” 恩泽就再说一遍,但是还是一断一断,好像是在说汉语。 接着又开始念比利时的大街、德国的城堡。念完了,看看自己画的一堆扭来扭去的地图线条和画在美国上面的飞机坦克,似乎还觉得不过瘾,又在欧洲的地图上画上对等的飞机军舰和小兵。从美国那一头的飞机里引一条线,画到德国这边的一艘军舰上,然后把军舰涂黑,权当是叫一颗导弹炸飞;跟着,从德国大炮上引一条线,炸了美国的坦克。就这样涂来涂去,自己一个人在那里吃吃地笑。 头儿把拿来的地图铺在桌上,“这是什么?简,是你画的?” “在学念德国话。” 头儿拿起简画的地图看了看:“地图画得不错。就是军舰画得不太像。” 她有点得意地笑了笑,但又不好意思自己的纸上战阵叫头儿看见,只把纸拿过来压在肘下。 戏子看着她闪亮的黑眼睛,心想,要是自己说她的军舰画得不像,她总会嬉笑着说:“我又没有坐过军舰,怎么知道它的样子?明天带我去坐一次吧!”眼眸跟嘴角在脸上稚气地乱动个不停。要是卡西诺这样说她,她准会挑着眉毛对他说:“你倒画一个像的我看看。”非要逗得他将要生气,才罢了手,倒在椅子里笑成一团。也只有头儿说她,才会这样安静地听着,连嘴都不还。 头儿拿出铅笔在地图上圈了一座山。 头儿收好地图,转过身去跟戏子交待什么话。高尼夫游到简身边,把拳头伸到她面前:“猜猜是什么?” “糖?” “不对。”高尼夫调皮的蓝眼睛在简的脸上跳来跳去,“再猜。” 恩泽抿着嘴,装着一副沉思的样子。突然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了高尼夫的手腕,左手迅速地插进他的手指缝里使劲要掰开他的手掌来看。高尼夫稍稍用了点力跟她了争两下就放开了手。掌心里藏着一枚式样别致的珍珠胸针。 恩泽带着惊异的表情把胸针举起来看雪贝色的反光。 “好看吗?” “好看。”恩泽的眼睛根本不离开胸针,“像极了。做的跟真的一样。” “什么像真的一样?这可是真正的海水珍珠啊。” 恩泽这才把眼睛从胸针上移开:“这当然是假的,我每年都北上南中国海采珍珠,真正的海水南珠,看一眼就知道不是这样的。你不信,——酋长,借把小刀,——这准一刮就碎。” “又怎么了?”头儿从恩泽手里把胸针拿过去。绿眼睛从眼角上瞥着他的手下,“高尼夫?” “唉,头儿,我说,那家伙是个不法商贩。卖假货……” “好了,他买什么货我们不管,把这个给我送回去。” 酋长看看表说:“头儿,我恐怕来不及了。” 事实的确如此,头儿只好把胸针放进自己口袋里,“先干活儿,回头再说。” 山路走起来比地图上看得要长,而且不只是长一点。温带针阔叶的混交林中茂密的灌木在这仲秋季节里养育了不计其数的蚊子。树叶已经不如盛夏时候那样茂密了,但阳光还没有减弱他的力量,透过树叶的间隙照到他们的脸上。 “还要走多久啊?我都快饿死了。”高尼夫看准一块石头坐下去,“我可要歇歇。” “现在不能停。”头儿把他拽起来,“天黑之前要赶到水库区。”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压缩饼干,掰下半块来递给高尼夫,“我们等走过下一个山头再休息,边走边吃吧,——简,还走得动吗?” 简伸手擦了擦额角的汗,对他点头。但她的脸白的像地窖里马铃薯的芽,嘴唇在阳光底下显得青紫,叫人一眼就看出是长期关在黑屋子里不运动的结果。 “我们走慢点。”他把另外半块压缩饼干送到她手里。 不想她却推开了。“我还不饿。”她咽了一口口水。 “是这里吗?”德国军官拿手套指指森林里的小木房子。 尖鼻子的珠宝商眯起眼睛看了半天,很肯定地说:“没错,长官,就是这里。” 一群德国兵就冲进木板房子里去。 年老的看林工人被架在屋子当中。 “老头儿,就算你不说,他们迟早也要到水库区去。到那时把他们抓住,你也逃不脱干系,不如趁早跟我们合作。”德国军官很有耐心地等着。 “长官,发现一张地图。”一个德国兵从地上捡起一张纸片。 军官戴上眼镜片,把纸片举到光下。看着纸上的地图和那些莫名其妙被涂黑的飞机、坦克、军舰。 “看来,美国人有个大计划。”他很自信地点点头,“他们不仅要勘查那个水库,还要派更多的兵力。——没关系,那些美国人逃不出我的手心。” 他们终于坐下来,可以吃点东西。只有压缩饼干和凉水而已。 戏子看恩泽把水倒进铝饭盒里,又把饼干捏成一块块扔进去,饼干就在水里泡胀了,像一碗浓汤。觉得她的吃法很好笑。她从鱼皮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瓶,往汤里倒了一堆胡椒粉,用手指进去搅搅。虽然是凉水,但也香气四溢,几乎有点刺鼻。 恩泽觉出戏子在看她吃,就忙把胡椒递到他的手里:“要倒一点吗?” 戏子笑着把胡椒接了,在自己的饼干上稍稍撒了几粒:“的确是真正的上好南洋胡椒。” “简,这是什么?给我也尝尝。”高尼夫说着向她伸出手去。他把简递过来的瓶子在手心里一倒,胡椒粉就在手心里堆成了一堆。 “你,怎么倒了那么多!”简失声大叫起来,好像一副很心疼的样子,但很快,她又接着说,“你会觉得辣的。” 可是,她说晚了。 高尼夫被呛得眼泪直流,连手里的瓶子水壶都掉到了地上,胡椒粉撒了一地和水壶里的水淌成了一条溪流。 戏子哈哈大笑,又说:“的确是真正的上好南洋胡椒。” 军官本来想多带几条狗的,但是只有两条空着。士兵牵着狗,却不像是去抓人,倒像是去打猎。狗一路跑,追得两个小兵气喘吁吁。 下山的路比上山时的更难走。张牙舞爪的小乔木挤在陡峭的山坡上。远远地,能看见水面银色的反光。 “就从这里下去,”头儿指了指面前的斜坡。 “头儿,你疯了。从这里下去非摔死不可!”高尼夫觉的这山坡得有四五十度的倾角。 可是他们的头儿已经下去了。 陈年的落叶似乎一点摩擦力都没有,人一踩上去就四处乱窜。他们得看准一棵树,冲过去扶住,再找下一个目标,再冲过去。倒是走得很快,好像在乘过山车。 卡西诺临下去之前到恩泽身边问她:“你自己能下去吗?要不要我拉着你?” 其实恩泽看着这样陡峭的山坡,心里早有点害怕,甚至有一点想拉住谁扶着她下去。可是卡西诺这样来问她,她的心里就觉得是他们小看了她恩泽的本事,他们是把她当成了一个什么事情都要依仗他们,什么事都插不上手的小姑娘。她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力气和胆子跟着他们跳下去,可是在她想来,如果是她不自己下去,就会叫他们把她看扁,看成薄片。她不甘心,更不允许自己被看成薄片。 于是她说:“你管好自己好了。”就拉着树枝走下了陡坡。 可是她需要很大的勇气才敢决定下一个目标究竟是哪一棵树。 酋长就走在她前面,但是他并不回头来看恩泽。他每走一步,就停下来,把脚下的树叶踢到两边去,用力把脚下的泥土踩实,踩成一个小小的平台。恩泽就能顺着这些脚印从坡上下来了。他一直都不回头看一眼,只是听着恩泽的步子,知道她小心翼翼地沿着自己替她踩出的路径走下来才放了心。 两条德国狼狗上坡下坡,折腾得两个小兵真想把狗扔到山沟里去。无奈军官也气喘吁吁的跟在后面。他们觉得带着条狗出来这是多余,反正山里只有一条路,难道他们还会从山沟里飞过去不成? 山顶上有块开阔地。半枯的草都倒在地上,草上还有些水迹。看得出刚才有人在这里坐过。 看来快追上了,军官得意地想。更得意的是他发现从这个山坡下去,前面可以说是层峦叠嶂,光是被人踩出来的山路就分出四五条。这下狗可排得上用场了。 两条狗凑到地上去闻。谁知突然大声打起喷嚏,呛得两眼发红,夹着尾巴跑了。 “怎么回事?”军官不知出了什么事。 “长官,有人在地上泼了胡椒水。……狗鼻子坏了。” 水库静静地躺在山峰之间。西沉的太阳从高山的背后散出光线,水面上就映出一道橙色的反光,随着微风卷起的细小的粼波颤动。山峰的倒影也映在水里,把余下的水面变成了青灰色。 “真美啊!湖跟海真是完全不一样。”恩泽靠到一棵枯树上,“爹爹说,在他的家乡有一个特别特别大的湖。到了夏天开满了荷花,黄昏的太阳照到湖面上,谁看了都会为她着迷。” 戏子用烟斗指指水面:“这可不是个真正的湖,只是个水库。但是,黑海沿岸的夏天一定不会比你父亲家乡的湖畔逊色。什么时候有机会我带你去雅尔塔,那是俄国的度假胜地。” “当真的吗?可我从没到过爹爹说的湖。”恩泽说着跳到树干上去坐着,“那里离上海很近的。”说到上海,她从胸前口袋里掏出她的怀表,“你看,这是在上海买的。”跟着,她似乎还想跟戏子说关于怀表的什么事,但是想了想,又没说。 山间风吹过来,有点阴冷。 “头儿,真的要炸掉着水库吗?”酋长看着这一片水面,“下游怎么办?” “下游是一个德国军械库,我们要放水淹了那地方。” “这种事干吗找我们,叫工程兵来干好了。”高尼夫给自己点上一支烟,顺手给头儿递过去一支。 “我们找到水库大坝的具体位置,画个精确地图给空军,他们会来炸的。” “下游还有农田呢,他们不管了?” “没办法。但愿我们炸的时候麦子已经收完了。——高尼夫,现在别抽烟,小心把树林点着了。” 守水库的德国兵听到长官到来,忙出门列队迎接。 听到要有美国人来偷袭,那些年轻的士兵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被派到这里,这几年来几乎就是与世隔绝,要不是手里的枪,他们几乎不相信自己还是一名士兵。可是现在,终于有“敌人”来了。 新的士兵开进来,水库大坝的守军增加了一倍。同时也带来了新的消息:盟军要派飞机来轰炸大坝。“我亲眼看见美国人在军用地图上画了几十架飞机勒!”一个小兵很认真地对同伴说。 四下都是水。也不知道大坝的具体位置。他们只能沿着岸边往下游走。走一段儿,盖尔森就拿出纸拿针确定他们的方位,用铅笔在地图册上做个标记。他回想起很多年以前,年少的自己和同样年少的朋友们在黄石公园野营的情景。同样是静谧的夜,黑色的森林。可那时候是何等的心境,他们甚至在森林的夜色下唱歌……;他看看身边的人,都默默地走着,甚至连呼气的声音都听不见,只有猫头鹰,在不知什么地方叫。 天很黑,月亮也隐去了。恩泽知道,天快亮了。她一晚上都瞪大了眼睛走路。算起来,上一次在黑暗的森林里走路已经是在爪哇的时候了。因为长久没有吃过新鲜肉,她的眼睛已经不能像从前那样在黑暗里都看得很清楚,好像一只山猫。在爪哇的时候她的眼睛是多么亮,他们——哥哥、她自己、还有那个从小和他们一起长大的华侨少年,总是偷偷跑到离家很远的深山里去——其实,他也不是真正的华侨,他的母亲,跟他们的母亲一样,是爪哇姨娘。可是他却总是以华侨自居。她每次想到这里总是有点不服,有点妒嫉。他们是一起讲着马来语长大的,可他有他的祖国,她恩泽却没有。 头儿还有戏子他们都去看水坝了。他们走的时候天应该刚亮。恩泽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得梦里戏子的声音叫她:“恩泽,醒醒。” 她觉得自己是有那么点意识想要坐起来,但听见头儿轻声对戏子说:“别叫了,让她睡吧。反正我们马上回来的。” 但是现在清晨的阳光照到她的脸上。睁开眼,身上盖着一件上衣。 酋长把水壶递给她:“快起来吧!快七点了。” “七点?怎么会已经七点了?”恩泽揉揉眼皮,赶快把衣服还给他。 “现在,秋天。天亮得越来越晚。——他们去水坝了,很快就回来。” 恩泽答应了一声。她刚想问他,他们人都到哪里去了。 森林里连一点风都没有,所以水面上的一点响动听起来都格外清楚——是有鱼从水里跳起来。恩泽从山峰的间隙看初升的太阳。今天的阳光格外清亮,从浓厚的云后面射出来,给云镶了一到金边。 金边。她转身看正在打水的印第安青年。“你看今天的云,能猜到一个城市的名字吗?” 他想都不想,说:“不知道。” “就是金边啊!”她自己说,“唉——你不会懂的。只有华人才会懂。” 这是她十三岁时她的小华侨给她猜的,她也猜不出来。因为她也不懂华语。她从口袋里摸了半个槟榔慢慢包了蒌叶,塞进嘴里。 他们也许都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但是恩泽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只好走到水边去。她知道他在背后看着自己,可她自己却只看着那些水。 有鱼从水面上跃起来。酋长坐在树干上,他看恩泽看着水面,看着看着,就下到水中去了。自己总该想起点什么吧,至少,想起自己的少年。可是,却什么也想不起来。恩泽的黑眼睛,染黑的牙齿,她的时而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时而忧伤沉静一言不发,还有她捂着嘴笑起来的样子。他还是叫她简,——恩泽两个字仿佛很难从讲另一种语言的人的嘴里发出来——可是她喜欢别人叫她恩泽,他知道,可就是叫不出来。所有人里只有戏子叫她恩泽。 她从水里回来,手里拎了一串半尺长的小鱼。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她的头发顺着脸往下滴水——中士把她按在凳子上剪了她的黑头发的时候,她又哭又闹,坚持“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要是她当时不是那样上窜下跳,也许头发会被剪得好看一些——可是她现在看起来像一个英国教会学校的男学生。 他看着恩泽点一堆小小的火,把小刀递过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竟然会允许别人用他从来不离手的刀,而且,竟然用来刮鱼鳞。 恩泽刮得很小心,更多的时候,她不是用刀在刮而是用指甲在抠——她舍不得。火焰很小很小,尽量避免生出很多烟来。没有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蛋白质的焦味。 “你,关单人牢房?”恩泽听见问话有一种莫名奇妙的感觉,好像是在荷兰学校里老师念完不及格的名单而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似的。所以她半天才说:“政治犯都关单间。”其实她本来是想说,在英国是单间,但不知怎么搞得,话到嘴边就变了。 “他们知道了轰炸计划,大坝都伪装起来了。德国人肯定在下游搬那个军械库了。” “通知空军来不及了吗?” “好了,”卡西诺拿起一条烧焦了的鱼,“这是准又要我们干了。你说吧,要怎么办?” 头儿蹲下,拿一个树枝画了个图。 炸药、导线、水坝的设计图纸。 是阴天,正午的太阳从云后面露出来,像个白色的盘子。 “要保证炸掉这个水库,起码要在四个地方安上炸药。”中尉说着,在图纸上画上四个叉。 “德国人不会发现有人在水下活动吗?” 卡西诺看看图纸,撇了撇嘴,对恩泽说:“不会,他们想不到。只有我们是疯子才会想出这样的主意!最深的地方离水面有二十几米,要有人能徒手潜下去,德国佬肯定佩服死了。” “二十米?”酋长的口气变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潜下去都难,还要安炸弹,至少要二十分钟!” 盖尔森觉得自己这主意确实有点疯狂。但是他们的炸药和时间都那么有限。“好了我去试试。你们在岸上掩护。”他站起来准备朝水库走。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二十米有多深?” “有你十三四个那么深。” “让我去。” 他看见简的黑眼睛在责备自己把她忘记了,“你觉得十几个人很深吗?” 十几个人,恩泽暗自算了算。有一次在北部湾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能潜到谁都下不去的海底,一把抓起那个大家都可见不可及的大珠贝。那里有十几个人深吗?或者,只有十个人那么深? 他们在另一侧开了枪,好把德国兵吸引住。他远远能看着简走进水里去,是走进去的,不是跳进水里。她把炸药抱在怀里,游泳的姿势好像是水蛇。转眼就看不见了。可是不到半分钟,她又从水面下探出头来,朝岸边游过来。 盖尔森想问她要干什么,可是在枪声里什么都听不见。只能看见她到离岸不远的地方,从怀里摸出什么东西抛到岸边。他看见银光一闪,猜到是她的怀表。 手榴弹响起来。但在水底下听起来却并不真切,好像是在梦里听见的一样。水底下的一切,都跟他告诉自己的一模一样,就好像是他事先潜下来看过似的。 对于她来说,潜到十米很快,再往下,就觉得四面八方的压力越来越大,叫她真想把自己变成一条竹竿。 水泥壁上的显示二十米。应该在往下两个人深的地方有一个小铁门,他说,那是大坝的心。恩泽觉得一口气再长,她也该用完了,这是最后一个地方。可是,她可以不呼气,却听见自己的骨骼血管都被水压得咯咯作响,肺都缩成面团。淡水不断地渗进她的身体里去,她手上的皮都肿起来,一双手都变得不像她在海水里潜水时那样精确。 说实话,她真的是因为赌气才非要潜到这二十米深的水下来。她无非是想证明……证明什么?她不知道。她在拿自己的肺和血管作赌注,可是,即使她赢了,她成功了之后又会怎么样?是让他们对她如何吗?还是能改变他对自己的想法?可是,那一切有什么用呢?他现在对自己有什么看法她都一无所知,谈什么改变呢?即使有什么,对于她恩泽来说又有什么意义么?她是一个囚犯,政治犯,无非过去是英国看守的囚犯,今天是这个美国军官的囚犯。 她现在真想大哭一场,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可在水底下根本哭不出来。有一瞬间,恩泽甚至想飞快地升到水面上,任水面的空气把自己的眼球从眼眶里挤出来。 戏子的脑子在枪上,心在水里。二十米,一个训练有素的采珠人才能达到的深度。可是他确信恩泽并不是那样一个采珠人,她只不过一直还被自己幼稚的、所谓年轻的自尊心折磨着,一心想要证明自己有能力做到别人不能做到的事情,或者,至少不比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差。 他想到那句德国谚语:战争让女人走开。说的是何等的有道理! 如果是十年前,在巴达维亚,或者是泗水,或者是随便什么地方。六月赤道的阳光下,海水里走出这样的一个黑眼睛的爪哇姑娘。那么对于他来说,就是只一个爪哇姑娘。可是今天,恩泽那双有点像白人的黑眼睛,她那忽冷忽热、漂移不定的脾气,她的那些跟年纪不相称的稚气和不谙世事。她能相信任何人的任何许诺,不管她自己嘴里嚷着什么,她永远想让别人相信她的许诺,就像她相信别人的一样。戏子不知道是自己真的有些老了,还是恩泽的行为太过幼稚,以至于让自己有时都会错看她的年纪。 对于他来说,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人,女人,能在他心里引起这样奇怪的、从来没有过的情感。那不是他用来对待别人的情感,有点像……他不知道。 可以看见小鲫鱼从眼前游过,恩泽松开手,任水的浮力把自己推上水面。久违了的水面的空气,二十分钟,好象二十年。 有子弹从耳朵边上划过去。她赶快潜游到岸边。 导线的一头系在腰上,另一头,就在岸边。她想伸手去够到接上,可是不够长。 怎么就会不够长?自己都算好的。可是就差十厘米。 简的线头还是接不上。 德国人总算是发现了岸上的目标。 盖尔森看见她环顾四周,像是在寻求帮助。“把线插进地里去!” 可是在枪声里她听不见。 她开始向十几步外的草堆跑过去。水的浮力叫她还不能马上适应地面的重力。但她摇摇晃晃地跑着。德国人的子弹打起她脚边的泥土。 银壳的怀表,银表链。 铜的导线死死地绕在银表链上。表链比需要的长度长了一点,恩泽觉得有些可惜了。但想要把表链截短,她又没有足够的力气。即使这样她照样很得意,毕竟,这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办法,可没有人教她。她站起来,准备转身跑回阵地。 中尉真没想到,她居然会一点戒心都没有地就从草丛里跳起来。原本她趴在草丛里,德国人的子弹再多,无非也是大打擦边球而已。可是她竟然把自己当成敌人的靶子。 一颗子弹,对着她左边的胸口打过去。就仿佛是打在戏子自己的心上一样。恩泽竟会倒下去得这样快,只摇晃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中尉。他奇怪,为什么自己要去看他?自己要从他的脸上寻求什么?他奇怪自己怎么会在突然之间脑子里一片空白。而中尉的脸,却也和自己的脑子一样空白。究竟是他没有什么表情,还是自己看不出他的表情? 盖尔森说:“炸。” 恩泽觉的大地在有规律的上下震动。但是很轻,很缓慢。她想睁开眼睛看看,但是眼皮好像粘住了似的。试着吸了口气,闻见一阵吕宋烟的气味。 她怀疑自己是到了阴间,因为她听说,人死后要把从前的路都走一遍。十岁的时候,因为种痘得了天花,就是这样被继父背着从山间小道赶到巴达维亚去求医。那是她这辈子干得最叫人后悔的事情。幸好,病得不重,只留下三四个不起眼的小麻点。不然真不如不去种,反正别人都种过,她又到哪里去得呢? 但是她觉得胸口疼得厉害,好像是挨了特别重的一拳似的。 她听见有人说:“谢天谢地。能睁开眼吗,恩泽?”那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从几千里外传过来的。然后,有清凉的液体滴到她的嘴唇上。 盖尔森看她的眼睑动了一下。他盯着戏子的脸,那么专注的微笑,根本就没注意到自己在盯着他看。 恩泽的喉咙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于是他说:“大坝已经炸了。你做得很好。” 可她的嘴唇停下来,像是在积蓄力量,——看来盖尔森的话并不是她想要的——终于说,竟然是:“戏子,什么时候带我去雅尔塔?” “等你回国之前。”戏子在她耳边轻声说。 恩泽缓缓睁开了眼睛。抬起手到胸口的表袋里去摸。 一颗铜子弹嵌进银表壳里。表壳已经打不开了,子弹正嵌在“上海”两个字上。 恩泽望着表,一脸的忧伤。“这还是在上海买的。” 头儿看着她手里怀表,显然,是这怀表救了她的命,不然那颗嵌进表壳里的子弹早打进她的心脏里去了。 “回英国给你买块新的。”他对简说。 可是她好像没法忘记失去怀表的伤心,还是说,“是从上海买来的。” 酋长大概猜得到,恩泽其实不全是为了一块表。看大家准备走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恩泽,“这表没法修了。——拿布包着吧,小心散了。” 恩泽把手帕打开——手帕里包着她的银表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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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
发布于:2005-03-31 02:00
[灌水]还有点 恩泽姨娘2
为什么不发到一个贴子里,不怕被其他贴子拆散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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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楼#
发布于:2005-03-31 06:33
[灌水]还有点 恩泽姨娘2
因为写的时候相隔了一个月,我自己觉得恩泽的脾气有点变了,所以就分开。还有,我实在是分不清 灌水啦,还有别的什么的区别,我在这里上网的时间简直比我这一辈子上的都要多。你就别怪我分不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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