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品原创]尘封四分之一个世纪的往事

  四分之一个世纪以前的往事了。

多少年没有再回忆，多少回忆已经模糊不清，或者干脆淡忘掉了。没想到还有重温的机会，更没想到还有人愿意听。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我在北京，刚上初中。那个时候国门刚刚打开，涌进来一大批优秀的外国文学著作。班里几个要好的女生，每天吃完中午饭，就坐在一起，讨论最新看到的外国小说。我们一起订阅《译林》，一起装模作样地议论霍桑、毛姆、卡夫卡、茨威格、欧茨、艾略特，等等。

我们也喜欢看电影。那个时候电影不是很多，外国电影更少。物以稀为贵吧，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更加喜欢看外国电影（现在想想，可能因为当时的中国文学处于“伤痕文学”阶段，我们年纪小，没有很多共鸣，因此更愿意看外国文学；中国电影也没有开辟新的道路和手法，我们对它也不是很感冒，因此更喜欢看外国片），尤其是根据名著改编的片子，比如《简爱》、《尼罗河上的惨案》、《孤星血泪》、《苔丝》等等，以及卓别林的电影。

那个时候，在我们幼稚且孤陋寡闻的耳朵里，电影中外国人说话的口气、语调和用词，都那么新奇那么幽默那么好玩儿，我们忍不住地去学舌。当时还有学工活动，整整一个月，我们不上课，就坐在校办工厂的车间里给继电器绕线圈。枯燥重复的绕线动作，让我们的脑袋瓜转的飞快，嘴巴上也闲不住。几个人一间屋子，不能看书，手不能停，就逗贫嘴，背诵《追捕》、《生死恋》、《尼罗河上的惨案》等电影里的台词，看谁学的像。

学工那一学期之前，我们已经开始关注配音演员。那个时候（其实也是所有的时候），大多数人关注的是聚光灯照耀下的明星，很少有人关注幕后英雄们。我们几个女生因为热爱外国文学，已经在同学眼里成为另类；这一次我们也干脆另类到底，不去谈论当时国内外大红大紫的演员，而是找出所有的配音人员，对号入座，揣摩并记住他们的声音，并在看新片子时，以能够马上辨认出这个角色是谁配的而感到兴奋和骄傲（配音字幕是最后打出来，到了那时人们开始退场，我们则坚守到底，一定看完所有的译制人员字幕才走）。

别人挂在嘴边的，都是家喻户晓的明星，我们却标新立异，谈论邱岳峰、李梓、刘广宁、童自荣等等陌生的名字。其他人插不进嘴，我们则有一种使用接头暗号的感觉，既神秘又自得。如果突然哪个同学也说得出来这些配音演员的名字了，我们就像地下党发展成员似地，将其收入到“组织”里，视为自己人。

后来，媒体对配音演员有了一些零星的报道，更多的人开始关注这支幕后英雄的队伍，配音演员的名字也广为流传了，我们在学校则以“元老”自居，嘿嘿。后来，学校还组织我们去欢迎中野良子、吉永小百合等日本演员来华访问。近距离地观察了这些明星，发现她们比银幕上的形象要矮小许多。

那个时候，我们对配音演员声音的熟悉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很多时候用不着他们说话，一声轻轻的叹气、一个小小的“哦”，我们就能准确地辨认出这是谁。

我相信，这种走火入魔式的听力训练，对我日后掌握纯熟的英语，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有一天，我在报纸上一个小豆腐块文章里念到这样的文字“已故配音演员邱岳峰”（除了这几个字之外没有任何详情），当时感觉就像晴天霹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把报纸拿到班里，几个小脑袋瓜凑到一起，试图辨认这条消息是否误传。我们急切地想知道，想有人告诉我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后决定给上译厂某位演员写信询问。

给谁写呢？我们担心给经常配主角的演员写，他们会因为过于繁忙而无暇理会我们几个小孩子。想来想去，我们决定给程晓桦写信，因为我们非常喜欢她，却不经常听到她的声音，想必她不会那么忙吧，没准儿有空搭理我们呢。（这就是小孩子的逻辑。）

我执笔写了信，发了信，而后开始掰着手指头数这封信从北京到上海要走多少天；无数遍地猜测程晓桦会不会收到这封信，收到了会不会给我们写回信，写了又要几天才能从上海递到北京…

还没有透彻地享受那种等待的焦虑呢，一封从上海电影译制厂寄出的信已经交到了我手中。速度之快，让我根本醒不过闷儿来。

第二天，我早早到校，捧着信走进教室，把它轻轻地放在几位死党面前，只听得震耳欲聋的“啊！~~~~~~”一声欢呼。（这种损坏声带的尖叫，我后来只在看Beatles演出录像的时候才再次听到过）。

拆开，念。晓桦阿姨（后来我就这样称呼她）的字体刚劲有力，像男人的手笔。她证实了那个噩耗，告诉我们邱岳峰于某年某月某日[注]，因家庭纠纷服安眠药自杀。

这种消息，对于我们这些刚刚步入teenage的少女来说，难以消化、难以接受、难以理解。我们把晓桦阿姨的信翻来覆去看了又看，把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琢磨了又琢磨，试图看出字里行间是不是还藏着什么我们看不出来的信息。可惜没有。

我给晓桦阿姨又写了信，表达我们的惊异和哀思，也再次询问邱岳峰去世的详细情况。晓桦阿姨回信说，因为情况比较复杂，她能告诉我们的，都已经说了；没有说的，就是不能告诉外界的。她劝我们把精力投放到学业上，并祝愿我们生活快乐，等等。

就这样开始了延续几年的书信来往。我知道晓桦阿姨工作繁忙，不敢给她频繁写信。但是她却特别热情，对我是每信必回，而且每次都写上长长的两三页信纸
（很可惜，这一大束信札被我留在了美国，没有带回来）。在信里，她永远用最美好的话语赞美我，鼓励我，也向我倾诉她自己对生活的感悟以及工作中的烦恼。她没有拿我当成少不更事的孩子，而是当作了一个平等的朋友。这在当时我的生活中，是绝无仅有的。因此，在奔赴高考的苦闷旅程上，和晓桦阿姨的通信，成为快乐的源泉之一。

当年我的一位好朋友对我说，你那么钟情外国文学和译制片，何不报考北大西语系呢？毕业后做一名专职文学翻译，把更多的优秀文学和电影介绍进来，你也可以跟你所热爱的配音演员们并肩工作了。

于是，在14岁那年，我选择了今后的事业。这个选择遭到我父母的坚决反对，他们认为以我优异的理科成绩，绝对不应该去学文，更不能学外语。我跟家人就这一点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战争，硝烟弥漫之际，晓桦阿姨来信支持我实现自己的梦想。最终我父母看到我执迷不悟，只好罢休，不再坚持（也怕影响成绩吧），随我去了。

三年后，我考上了北京大学英语语言文学系。大一的暑假，受晓桦阿姨盛情邀请，我只身乘火车南下，踏上我的“朝圣”之旅。

到了上海，先住在姑姑家。姑姑住在闵行，离上海市区很远，探访上译厂的那两天，我住在了晓桦阿姨家。

晓桦阿姨住在上海最普通最典型的那种旧式西式楼房，原本设计是整个楼房只给一家人住的，现在却每间卧室都住一户，所有住户共用一个狭小的厨房和一间宽敞的厕所（原主浴室，把浴缸拆了，所以显得宽敞）。晓桦阿姨一家三口挤在一间小小的卧室里，摆下一张双人床、一顶大衣柜、一只沙发之后，几乎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

去之前，我万万没想到晓桦阿姨的居住条件如此窘迫，而晓桦阿姨却像迎接贵宾一样地招待我。她不容分说，坚决让我跟她一起睡双人床，把她的丈夫和8岁的儿子男男挤到了沙发和地板上。那一年上海酷热难当，我们几个人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晓桦阿姨带着我和男男（他放暑假了，家里没有人）来到译制厂，泡了整整一天。我这里不一一列举了，反正凡是那时候在厂的配音“大腕儿”，我都见到了。大家都忙工作，和我们在一起闲聊时间长的，是施融和丁建华等几个人，因为他们正在排练当天晚上要去什么剧场表演的节目。施融特别瘦，一只胳膊上长了长长的一条胎记，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的记忆里，其他年纪大一些的演员都很沉静，不太爱说话，只有他和丁建华爱说爱笑，话语不断。

我平时也是个爱说爱笑的人。那一天，我连喘气儿都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听着这些银幕上的声音巨人拉家常、开玩笑、说说唱唱。大部分时间他们互相之间说上海话，这让我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在梦里一般。

中午饭在厂里的食堂吃，我记得晓桦阿姨给我买了红烧排骨。尚华和于鼎跟我们同一时间在食堂里。尚华工作的时候特别严肃，到了食堂吃饭时放松下来，坐在饭桌上，看着饭盒嘟囔着厨师给的份量太小，一个菜才给三块排骨，大家（尤其于鼎）就跟他开玩笑，叫他多买点儿米饭，泡排骨汤吃。（上海食堂给菜的确没有北京的慷慨，一顿饭，在北京要一个菜就够了，在上海却要两个菜才行。）

晚上，晓桦阿姨把我托给小丁阿姨和施融，让我跟着演出团队的面包车去一个剧场，他们有朗诵节目。晓桦阿姨带着男男先回家了。

在后台待着期间，我发现小丁阿姨说话极其直率，可以说是口没遮拦，嗓门还挺大，上海话普通话夹杂一起，跟机关枪似的，整间屋子就听见她在发表意见。我至今还记得她当时在抱怨带队的一名上海电影演员剧团领导，是个大老粗，“那天开会，他一边传达文件一边抠脚丫，还把脚架到桌子上抠！我的水杯子就在他脚旁，开完会我把杯子使劲儿烫了烫，谁知道他有没有脚气虫，我可不想喝进肚子里！”

正等着上场，小丁阿姨突然发现紧急情况：她的衬裙没有带来！这下她急了，换服装也来不及了，她嚷嚷着，“好么，明天小报的花边新闻就出来了，丁建华穿着透明裙子上台，搞黄色演出！”恰巧我穿了一条需要衬裙的连衣裙，当即告诉她我可以把衬裙借给她。她高兴坏了，拉着我来到更衣间，我脱下衬裙让她穿上，她一边穿一边念叨，“我屁股大，可能穿不进去，别给你裙子撑破了。”穿进去了，她又开始得意，“我的身材还蛮好哦，这么瘦的腰都能系上。”

演出结束后，小丁阿姨还给我衬裙，说了很多感谢的话。（01年8月份，我带着儿子去青岛度假，住在德宝花园酒店。当时正赶上啤酒节，酒店里来了很多明星，比如庾澄庆什么的，我在星堆里发现了丁建华。犹豫良久后，我上去跟她打招呼，她根本记不得将近20年前的事情了，只是很友好的对我笑。）

我回北京后，晓桦阿姨继续跟我通信。当时她正在积极地联系去美国留学，我不知道她是否成行，倒是我自己在毕业后移居美国，我和晓桦阿姨之间的联络就中断了。

世事沧桑，我最终也没有成为专职文学翻译。不过，93年回北京暂住，结识了煤矿文工团的瞿弦和、张筠英老师，帮助他们翻译了一些译制片的台词本，也跟着他们出出进进录音棚，总算是彻底圆了我的配音缘。

如今，我已经步入中年，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由于事业比较顺利，还在一定范围内拥有了自己的“粉丝”，不由得格外怀念起当年我做“粉丝”的时光来…..

感谢大家给我这样一个机会！

[注] 程晓桦老师给我的邱岳峰忌日，和如今媒体上公布的日期有很大出入。这里边有什么隐情，我不得而知。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离我15岁生日还有一段距离，媒体公布的日期却是在我15岁生日之后。我在15岁收到的唯一一份生日礼物，是晓桦阿姨送给我的一只精美的缎面日记本，里边收录了我在生日之前为邱岳峰写下的诗：

寒霜路其昭，凌置白玉条。
梢红花自放，枝绿叶难凋。
摇落千滴血，多情化冰消。
不知远旷里，挺拔真可傲？！

嘿嘿,沙发俺坐啦
 

“当时她正在积极地联系去美国留学”，应该没有成行，还好没有。

感动中，好象楼主写的这些内容的画面就在我眼前晃动，那些美好的，遥远的，怀念的感觉又一齐袭来。

写得真好，令我等也心绪难平。

对一个人来说，少年时能够受到自己所崇拜的偶象的关怀，将是终生难忘的。多数人即使没有这样的幸运，也可以把多年前心底那份期待珍藏很久，更何况是有幸亲身经历呢？感谢楼主，将她二十多年前的经历与我们分享，也让我们这些与她一样有过梦想的人们感受到了当年程晓桦老师带给一名普通观众的温暖与爱。

看了好温暖,很贴心啊~~~
真羡慕姐姐有这样一段经历
我为什么当年没有给老师们写信呢,惭愧啊

下面是引用weewitch于2005-9-22 16:58发表的尘封四分之一个世纪的往事:
程晓桦老师给我的邱岳峰忌日，和如今媒体上公布的日期有很大出入。

能说说吗？

感谢楼主的美文，使我们也得以分享您当年的美好经历。

能拥有这样的经历，岂止让我羡慕，已经把我看傻了，和程晓桦通信，还住在她的家里，居然把晓桦老师的爱人和儿子挤到了地板上，把还去上译和施融、丁建华聊天，还看见他们的种种趣事，还能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和当神仙没什么两样了，我看不止苏秀要出书，象weewitch这样的也要出书才行。

附议：）

好啊好啊，楼主还是个翻译啊，有机会的话多翻译一点好的剧本啊。

好文章！好真实！好鲜活！！！！！！！
程晓桦老师的确是个非常非常热情的人。
我在尚华老师的追悼会上见到汪译男，当时就走上去说“请代为向程晓桦老师问好”。他马上就向后一指，说“这就是程晓桦老师”。我当时真是有点不知所措。和程老师聊了两句，她很亲切。当时我说“很喜欢您配的小松鼠”时，鼻子一酸就哭出来了（当时的情况下本来就是哭着的...），她马上揽了揽我的肩....
现在想想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让程老师留个联系方式什么来着的...

"由于事业比较顺利，还在一定范围内拥有了自己的“粉丝”，不由得格外怀念起当年我做“粉丝”的时光来….."
——没猜出来您的事业是为何，“粉丝”的成分又是哪些，可否满足一下好奇心呢？

下面是引用dafr于2005-9-23 08:17发表的:
"由于事业比较顺利，还在一定范围内拥有了自己的“粉丝”，不由得格外怀念起当年我做“粉丝”的时光来….."
——没猜出来您的事业是为何，“粉丝”的成分又是哪些，可否满足一下好奇心呢？

西西，我替楼主回答吧。楼主目前的事业在儿童教育领域，已经出了三本书了。粉丝主要有妈妈们组成，也包含个别的爸爸们。
本人也从她的著作中获益良多。小巫不会怪我越俎代庖吧：P

真是感人的经历，
看得我激动万分啊> <
有这样的经历的人真幸福，而看到这些的我也分享到了那种幸福啊。
我也是学英语的，真希望自己也能为这个事业做点什么。

到童老师家里我也有类似的感慨。缔造中国辉煌的配音艺术的，竟是这样一批普通人，而我们的国家也竟然任由他们生活在社会低层（由于将精力专心用于搞创作，他们的社会活动能力往往较差），这会扼杀艺术！并不是每个瞎眼的乞丐成为阿丙都可以拉出《二泉映月》。

谢谢楼主
不知有没有可能了解到邱岳峰去世的真相(噢,如果是用波洛的话回答就不必了).在天涯看到一说是邱去世和楼主 文中提到的一人有关,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的名字正好用来回复
嘿嘿嘿  

译男评论的篮球比赛还是很不错的。

好帖子

楼主真幸福，我只能这么感慨啊

真好

楼主为什么不再见见小桦老师？以今天的资讯程度联系上不又是一段新佳话吗？偶也非常喜欢小桦老师。象清清的泉水，她的声音

俺就纳闷，写信的不止一人，为何程晓桦就偏偏邀请楼主呢？有什么绝招？一般这类信件都是石沉大海的。

说到这儿了，不知道邱先生的案子到现在究竟平反没有。
上译厂上一辈的故事，真真假假、曲折离奇，不下于一部小说啊。

小巫把她的粉丝们带到了这里，我得把weewitch的粉丝们引回俺们那儿去。
http://cw08130.chinaw3.com/bbs/index.asp?ntime=2005%2D9%2D27+11%3A26%3A26
http://cw08130.chinaw3.com/bbs/forumlist.asp?id=19

好文要顶！

感动

期待着weewitch和程晓桦老师第二次握手

非常感谢大家的好评和鼓励。自从上译厂的作品退出舞台中央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过译制片，而是看原版的，如果不是英语电影就看配英语字幕的。我把上译厂埋藏在记忆深处，本以为再也没有人去关注他们了，他们会默默地销声匿迹的。真没想到还有这么多的观众（甚至是年轻一代）还在深深地怀念他们、呼唤他们，这些老一代的幕后英雄们还有机会登上舞台，重振英姿。真是太好了！

我现在不做中文字幕了，10多年来一直是张元电影的“御用”英语字幕翻译。

程晓桦老师目前还在上译厂吗？我google了一下她的名字，好像她还担任一家艺术学校的教授？诸位消息灵通人士，能否指点一下？

她早已离开上译厂，现在是小鸽子艺术学校的校长。：）

确实是感动！另我想起了，战争时期有个油漆匠。。。。。。没戏。。。。。一段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