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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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影,新中国电影的摇篮,我的摇篮——生命中的好日子

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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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中的好日子
  
  
  
    我年轻那会儿,一门心思想演电影。总琢磨着自个儿能通过个人奋斗,成为名垂影史的大明星。我所崇拜的偶像是留小胡子的流浪汉卓别林,还有找对象总是挨涮的东洋傻X寅次郎,那个挺棒的小日本演员叫渥美清,一看到他,我就对影星梦充满了信心。上海滩上吹号吹得口水直流却让唱《四季歌》的小妞心动的赵丹也是我的榜样,哼着他在电影上教我的“没有钱也要吃碗饭,哪怕老板娘做那怪模样”,一个纱厂的电工开始了在银幕上辉煌一下的理想。
  
    那段时间里,每天早晨,天还没亮,我就在工段门口,大段朗诵话剧《哈姆雷特》、《保尔。柯察金》的台词,有个神经兮兮的女工观察了我好半天,利马去我们段长家,对我领导说:你们段那个小电工怎么了,是不是修机器累出什么毛病,一大早就自说自话,可别神经出了啥毛病……
  
    青年宫业余艺术班的同学苏小山、李仰德到处放风,说我要是演电影了,他们就成阿兰。德龙了……
  
    面对各种流言蜚语,我泰然处之,捧着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全集,站在工段长的椅子上继续大声朗诵: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然而,现实对于做明星梦的小人物永远是残酷又无情的,电影学院、戏剧学院、还有专门出呆傻痴的艺校编剧班也对我关上了大门,虽然我的专业科考试成绩名列前茅,在规定时间写得小品事后还被话剧院排演,最终还是名落孙山。
  
    那个小品写了14场的苏小山堂而皇之地混进艺校,他爸写过“文革”著名话剧《阶级仇》,虽然现在还是“三种人”,至今享受政府津贴。李仰德托人给管招生的孙枫主任送了两瓶茅台也上去了,李仰德他妈是末流话剧演员,他带我看过一场话剧《西安事变》,他妈一会儿是流亡学生,一会儿又是官太太,最后还当了把妓女,词儿还没听清楚,人就下台了。因为他们是“艺术世家”,所以一律“免试”进了艺校。
  
    苏小山窥探表演班女生宿舍,被留校查看,现在南极市场卖大虾,李仰德学编剧不灵,孙枫又转班让他打架子鼓,可仰德这厮不识谱,只好去做道具,现如今在家具城打沙发。孙枫主任恨得他直咬牙,送茅台挺好,不是给你办事了吗?可保密工作作的不好,连艺校水房的校工都知道了,什么李仰德,真是他妈逼养的!
  
    孙枫主任还传话给我,让小电工送2000块钱疏通,兴许还有希望。80年代末期2000元对我来说是天文数字,也不能因为要搞艺术而去抢银行呀!再说还得有英雄虎胆哪!当时,正逢“严打”高潮,纪检委、监察局还没成立,我眼见搞艺术没戏,光天化日在艺校的牌匾下尿了一泼尿,呐喊一声:编剧班,我X死你妈!扬场而去。自己想辙,人间正道是沧桑,向苦孩子高玉宝学习,寒夜孤灯,饥肠辘辘,伴着工段长的鼾声,我一个人在工段值班室里码字,把希望寄托在写本儿上。还别说,我这自个儿救自个儿的招法儿还挺管用,很快,东北电影制片厂的王导演给我来信了。
  
    那天,我早早赶到电影评论学会去看蹭电影,顺道琢磨着把我写的两个电影剧本怎么不花钱寄出去。走进电影评论学会的小灰楼,持本四顾心茫然,一头撞在一个英俊小生身上,他端详了我一下,紧紧握住我的手,郑重地说:可找到你了!我是长春电影制片厂的,奉王凤奎导演之命专程来找你拍电影的。原来王导演派康宁导演来接我进京拍电影了。康宁导演其实是副导演,电影学院刚毕业,我受宠若惊,一遍遍亲切地叫着导演导演,感动得康导演说:老师,您太谦虚了,王导演说了,他认识了您才明白,电影就是为您这样的热爱电影的拍的。彩色宽银幕都市言情故事片〈我想有个家〉就差您开机了。至今我还记得康导演那张酷似周润发的脸。天降大任于斯人,我操,也该我扬腕了。直到今天,王导演还骂我,我请你拍电影,你感谢康宁,你这不是投桃报李吗?你这不是思想问题,你这是个品质问题!我说,我没办法,是康宁把我从水深火热中解放出来,领我去首都拍电影。我也知道他是受党指派,不,是您指派去的,我,我没忘恩负义呀!不就是给您送了5斤风干香肠,5斤红肠,没给您带您要的大列巴嘛!谁让我一高兴,把4个大列巴都拉康宁家了呢!。
  
    那天晚上,送走了康宁导演,兜里只剩下几毛钱。十几年前,还不兴打的,再说,打的到家我拿什么给人家司机,12点了,公交车都歇了,我一个人从道里九站徒步走回我在南岗军工后面租的房子,夜未央,我心情爽朗,好几个多小时,我穿梭在都市钢筋水泥的从林里,向着远方阑珊的灯火蹒跚,哼着一支齐秦的歌:午夜的都市,就象那月圆的丛林,一个人,在黑暗的街道,巡行,巡行……
  
    这段路坐公共汽车要20多站,打的没涨价时也得20多块钱,真得,我是凭什么从夜走到了晨,回首往事,唉!那真实个拥有青春和激情的年月。
  
    日本电影《蒲田进行曲》,香港电影《银幕天使》,周星弛的《喜剧之王》,大陆电影《神龙特技队》所描写的银幕传奇终于在我的生命旅程中变成了现实,我感觉北京就是我命运中的好莱坞。场记,打场记板填场记单,这活儿我无师自通。演戏,王导则天天给我们上课,王导人高马大,长得象中央某领导干部,行武多年,自修了电影,所以看到我如同看到年轻时的自己。他谆谆教导我说:“只有小角色,没有小演员。演戏,就是演尸体,也要挺住。你们哈尔滨有我不少学生,工人文化宫有个看大门的胖子叫杨垒,就在我的《军统局拒绝女色》演过尸体,镜头一摇,军统特务抬过一个担架,一个特写,就是杨胖子的猪肚子脸,特务队长说,就是这个人。完了,我还给他打了个字幕。”讲到这儿,王导自己都忍不住乐了,喝了一口水,继续讲:“后来,这个傻X,演了我的电影,调电视台去了,咱发现人才吧。可不能小看小角色,王心刚还在《烈火中永生》演过连名字都没有的地下党那。大导演希区柯克专门在他导演的电影客串一个小角色,我学习希区柯克,也在我的作品中留下一个角色。百年以后,有人研究我的电影,他们会看到我在银幕上永生,肯定会有人说,丫儿是导而优则演,牛X大了!”
  
    王导是有演戏的瘾。康宁告诉我,一次拍电影《疯狂的小镇》,戏中需要一个疯子,光大屁股满山跑。到拍这场戏的时候,没有找到群众演员,让谁上是谁都不愿意上,可救戏如救火,没办法,王导大吼一声:为了电影,向我开炮!一把脱下他的大花裤衩子,用油彩把脸上抹了个五颜六色,再吼一嗓:开麦拉!撒腿就往山上裸奔……王导牺牲自我拍摄的裸奔镜头得到电影界专家和权威的一致肯定,日后有电影学院的一个好事教授撰文称:电影《疯狂的小镇》中裸奔长镜头的运用堪称新时期电影的经典。王导私下里说:去他妈的,电影是拍出来的,不是白话出来的,这帮傻逼,他懂个屁。
  
  

 

  我在电影里演个北京城里的胡同串子,卖卤煮火烧的,大概是编剧王导好这一口,非让我卖卤煮火烧。到了试戏那天,王导临时决定,改卖烧饼了。我连夜潜心角色,揣摩剧本,洋洋洒洒写出长达24页的角色分析,诚惶诚恐地送与正给女一号说戏的王导。王导啐星四溅,接过角色分析,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仍旧慷慨激昂的为女一号挖掘内心。他左手将稿纸扔在我脸上,右手一抹吐沫星子,从容地说:半截子!我连忙接过稿子,赶紧答应:来了!我们剧组无论大腕小腕一律全叫戏中的名字。半截子是我演的角色名。王导语重心长地说:半截子,明个儿去前门,蹬三天三轮,感觉自然就找着了。创造角色还得下生活。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生活是创作的唯一源泉。我就没进过科班,大爷我照样导大片,拿大奖。王导又开骂了,他这一辈子没进过正儿巴经的电影学院,可拍得片子不是金鸡奖,就是百花奖,最次也弄个华表奖,就连电影厂的领导也惧他三分。提起这些,老人家就烦,一烦就要骂人,更何况我打断了他给女一号说戏的好心情。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和康宁上路了,一出剧组的驻地,遇见一个北京大爷。我真诚地问:大爷,大前门怎么走?北京大爷嘴一撇,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我们这儿没大前门,只有前门,大前门那是烟。”一句话噎得我再不敢乱打听道儿了。
  
    奉王导之命,康宁把我送到前门,就是《大前门》香烟烟盒上画得那个地方,和一伙操着纯正京腔的北京大爷一块喝大碗茶,吃炸酱面,象小学生一样虚心跟这帮“老祥子”学蹬车。说实话,这伙“老祥子”除了好聊天有点不着边和天生的自我感觉良好的首都意识,还都是好人。热心帮助一个“电影学院的学生”深入生活,按康宁的介绍:这个“电影界的后生”要在银幕上塑造“张秉贵式”的新一代人力车工人的光辉形象。当这个“电影学院的学生”真心实意的请“老祥子”们吃卤煮火烧时,一位北京大爷还相当客气地对我说:拍电影啊!还得是咱北京正宗,那中国电影就是当年丰泰照相馆的刘京伦从外国引进的,刘先生拍了谭老板的《定军山》,这才有了中国电影。那人艺的于是之呀,我们还是街坊,一演《茶馆》就给我送票。小伙子有空,我领你见见于先生,那才是大腕哪!北京的文化真是了得,一个三轮车夫给我上了堂电影史课。
  
    一星期后,我在夜里随剧组到天安门拍外景,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到这么伟大的地方,仰望着伟大领袖慈祥的笑脸,我脑袋一热,想起了小时侯幼儿园里学唱得《我爱北京天安们》,小学课本《语文》书第一课课文“毛主席万岁”,小学课本《英语》书第一课课文:朗林洽们毛!一瞬间,耳边想起一个震撼寰宇的湘音:人民万岁!长在红旗下的我禁不住热泪盈眶。正沉浸在幸福状态的我突然被一声断喝惊醒:半截子,你干吗哪,快打板!回头看去,王导已是天兵怒气冲霄汉了。
  
    后半夜,我去王导的房间取明天的拍摄计划,还没走进他的房间,就听见他在讲我:这个半截子,老冒首次到天安门,呆若木鸡,抱着华表:哇哇大哭,连打板都忘了。我问他:你咋这么农民。半截子边哭边说:我,我都22岁了,第一次到北京,我终于到了太阳升起的地方,我感谢王导演……
  
    傍上王导,出道就玩胶片,场记兼演员表上第四号人物,电影放映时排在第六号,为这,我差点同王导掰了,你自个写的角色,随便就掉个儿,咋这么不尊重演员的劳动呐!一向在人家手底下混饭吃,知遇之恩不能忘,还是以大局为重吧。
  
    深入生活后,导演再拍戏,我是一条成。王导逢人就说:你还别说,半截子这小子,还真是这里的事。我,我他妈是中国第一星探。半截子,以后成了大腕,别忘了我王导演……
  
    好多年以后,当我真正坐在电影院里,欣赏这部电影的时候,我才注意到我曾耗费了大量心血的戏很多被剪了。我原来的8场戏40多句台词也被控制在有限的时间里。看过片子,我问和我同看电影的一个毕业于电影的故乡莫斯科电影学院的一位导演,我的电影处女作如何?留苏的导演说:“先生,你的表演太到位了,尤其是被女一号甩了后的背影,沧桑又悲凉,诗意又感伤,太经典了。”
  
    我听了,哑口无言。
  
    我突然感到,生命过程的某些片段是不能够能够通过电影剪辑的,很多人在掩饰自己的过去,希冀掩盖自己的过去,将很暗淡,很平庸,很随便的部分剪掉,只留下阳光灿烂的日子回忆,电影上可以,生活中永远也不可能。我生命中的好日子是不可能被随随便便被剪掉的。
  
  
你可以说我是跑龙套的,但是你不可以说我是“臭跑龙套”的!准确的说,我是一个演员!    
1楼#
发布于:2007-07-25 16:06
您的文字和对电影的执著真让我感动
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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