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楼#
发布于:2008-01-03 09:22
这个精华帖实至名归啊~~~
楼主的积淀和学养熔铸了一篇好文! 各位配音爱好者与楼主切磋、探讨、印证,和谐而美好! 顶楼主! 顶各位热心的朋友! 能够看到、读到你们的文字,真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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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楼#
发布于:2008-01-05 11:33
十三(上)
【笔者按:年前,我到上海、苏州去了几天。本人没有笔记本电脑,回到南京,又遇到家族里的麻烦事(老人生病),故好多天没有“动笔”,请关心我这组随笔的朋友多多包涵。考虑到关于毕克的文字较长,先把写就的发上网,容我花几天时间续完】 对于中国的译制片爱好者,1978年是一个重要的年头。在我的印象里,《叶塞尼亚》、《冷酷的心》、《尼罗河上的惨案》、《巴黎圣母院》、《追捕》、《故乡》、《望乡》、《沉默的人》、《橡树,十万火急》都是在这一年放映的【鉴于即便在正常情况下,影片从译制完成到公映都有一段滞后时间。我们约定,一部影片的时间归属均以公映时间为准】。其实那年放映的新译制片还不止这几部。从1964年直到1977年13年间,首轮影院几乎没有新译制片或只有寥寥几部译制片上映的状况,彻底得到改观。上面列举的几部电影,大都具有雅俗共赏的特点,在间隔了十多年后,突然之间看到这么多高质量的译制片,确实有大块朵颐的感觉。其中山田洋次的《故乡》,尤其深受我喜爱。体现在感人故事中的严肃思考,不事声张的“新现实主义”叙事手法以及倍赏千惠子那种“看不出表演的表演”(很遗憾,中国至今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女演员),使电影《故乡》无愧于最优秀的日本电影之一。可惜这部影片在中国的部分电影院只放映了短短几天就再没有下文,而远逊于它的《望乡》反而声名鹊起。上面列举的电影还有一个共同点:它们的配音质量均属上乘。可以认为,从那时开始,上海电影译制厂的配音艺术真正步入到一个黄金时代。经过二十多年的聚合、切割、打磨、抛光,上海电影译制厂这颗硕大钻石终于比以往更加璀璨了。随后几年,许多青年观众把目光投向这颗钻石,不约而同惊叹于上译厂的造诣。时隔不久,译制片的登峰造极之作《简•爱》问世,更是倾倒了一大批译制片爱好者。真正意义上的中国“配音迷”,不在我们那一代人之中,而是在1978年以后形成的那一代人中。笔者经历了“文革”前后两代“配音迷”的全部形成过程,不得不说是我的幸运。对我而言,那几十年乐此不疲对译制片的爱好,不啻是一个漫长的节日! 配音艺术家毕克,毫无疑问是1978年中国的风云人物。曾几何时,无数“当代英雄”均已销声匿迹,唯作为检察官杜丘和大侦探波洛两个银幕形象配音者毕克的大名,至今仍不绝于国人之口!而且很难预料,毕克的声音还将在多少中国人心中盘亘多少年月。我年轻时有种幻觉:依着自己年轻力壮、精力充沛,以为自己有几个人生,“长着呢!”,其实每个人都只有区区一个人生,哪还有什么另外的人生!。就在20世纪最后两个十年里,我也有一个错觉,总以为,听毕克源源不断配音的片子,有得听呢!用上海话讲:心里厢老笃定。我这种笃悠悠的错觉,被老友方子奋的一通电话彻底打消。2001年3月,平时很少来电话的方子奋突然打来电话,他说:“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毕克去世了……”。下面他还说了些什么,我完全记不起了。这是继邱岳峰之后,我确知的第二位配音大师的死讯。我不想用悲痛一类的字眼来描述我当时的情绪,当时的感觉是,自己家园中一块基石陷落了。一时间又觉得,那块璀璨钻石的光芒已经开始缺失。回顾20世纪中叶以来的中国文化生活,如果抽掉了译制片这个组成部分,还将剩下什么呢?嗟乎!20世纪就在一个个心爱的人悄然离去;一条条熟悉的街巷在眼前消失的无可奈何中成了昨日的幻影。毕克的逝世,使我意识到,我这样的人,今后很大一部分精神安慰,也许只能从“记忆中的电影”(也包括那部四五十年前看过的电影《记忆中的街道》)去汲取了。 20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我和我三哥就已通过《伊凡从军记》、《墨西哥人》、《生活的一课》、《仇恨的旋风》、《如此人生》、《孤心血泪》、《我了解他》、《勇士的奇遇》、《红与黑》、《雅辛托叔叔》、《索那大》这些译制片的演职员表上熟悉了毕克的名字,对他的声音也逐渐耳熟能详起来。这些影片中给我们印象较深的是《勇士的奇遇》中的假力士和《索那大》中的主人公侯爵(也许记忆不准确)。 到50年代末,由于毕克频繁为一些影片的主要角色配音,已经成为我们那伙人公认的优秀配音演员。坦白说,我当时过分偏爱邱岳峰、程之,其次是胡庆汉(他在《第六纵队》中的旁白、《一九一八年》中的杰列金至今仍令我难以忘怀)。起初,看译制片时并未把兴趣过多集中在毕克的角色上。我的三哥对毕克则非常推崇,这可能与他刚毅的性格有关,他很早就注意到毕克的声音极富男子汉的味道。有一段时期,他言必称毕克,这对我产生了重要影响。进入60年代,毕克的配音技艺愈加成熟,由他配音的主要角色也越来越多。像《海军少尉巴宁》中的巴宁少尉、《索那大》中的侯爵、《运虎记》中的大副、《暴风雨的前夕》的主人公、《决裂》的主人公医生,都是由毕克配音。《海军少尉巴宁》是一部非常出色的苏联影片。故事大约是以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俄国为背景,描写以巴宁少尉为代表的一艘军舰的进步官兵,将一批政治犯藏在军舰上,并送往法国的故事。由于军舰上除了有进步倾向的官兵,还有其他忠于沙皇的军官,因此,影片有许多惊险、机智的情节。而影片的结尾也意味深长,军方为了掩盖事实真相,对巴宁少尉的制裁并不严厉,仅仅以违犯军规的理由,将巴宁贬为士兵。(巴宁的扮演者是吉洪诺夫,1960年代,很多观众都非常喜欢这位英俊的演员。他曾在长影译制的《黑孩子马克西姆卡》中扮演一个年轻的海军军官,在长影译制的另一部影片《非常事件》中扮演一个机智的水手。八十年代中期,苏联电视连续剧《春天的十七个瞬间》的男主人公也是由吉洪诺夫扮演,它讲述了一位长期打入纳粹上层的苏联情报官员的故事。)在我的记忆里,毕克塑造的巴宁少尉的声音形象,一下子使我不得不对毕克刮目相看。通过巴宁少尉,毕克声音中那种勇敢无谓、沉着机智的特点已经崭露头角。这里顺便提一点:吉洪诺夫在他的少年时期就萌生了成为电影演员的愿望,在他的少年时代,曾不止一次徘徊在列宁格勒电影制片厂的大门外,最终,他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成为列宁格勒电影制片厂的演员。我当年以徘徊在梵皇渡路上译厂门口去“朝圣”的举动,多少是有点受吉洪诺夫的影响。记得在1960年底,我在南京外文书店买了一期俄文版《KINO ISKUSTVO》(电影艺术),封面就是被贬为士兵,头戴带飘带的水兵帽的巴宁的剧照。大家或许还记得,20世纪五六十年代苏联电影男演员中,演牛虻的斯特里席诺夫已经够英俊了,但他还远不及吉洪诺夫英俊。毕克就是以自己声音与吉洪诺夫形象的完美结合,开始让我折服于他的。我最近有幸得到苏秀老师的电子邮件,她戏言我是赵慎之的粉丝。其实,凭良心说,我是所有上译厂配音演员的“粉丝”。不过话说回来,1960年前后,赵慎之的声音是和许多美丽的电影形象结合在一起的,每次听到她的声音,也确实都有些怦然心动。而那段时期,毕克经常与赵慎之搭档配对手戏。(像上面提到的《运虎记》、《暴风雨的前夕》、《决裂》以及稍后的《神童》,这些影片的男女主人公都是由毕克和赵慎之配音。)自然,我对毕克的配音也日益迷念起来。 还记得,毕克在这一时期,除了和赵慎之搭档外,也常与李梓搭档。给我印象最深的要数《阴谋与爱情》和《婴儿》。这两部影片的男女主人公都是毕克和李梓搭双档。《阴谋与爱情》男主人公斐迪南大公,女主人公露易莎分别由毕克和李梓配音。影片《阴谋与爱情》根据席勒的戏剧改编,为不少人熟知,这里就不赘述。这个发生在18世纪的爱情故事感人而悲惨,整个影片因此比较压抑。毕克和李梓的声音基调也比较——用我的话讲——灰暗。但影片配音班子的阵容十分显赫,除了毕克和李梓,杨文元(王爷)、于鼎(宫廷大提琴手,露易莎之父)、潘我源(露易莎之母)、赵慎之、苏秀、邱岳峰、尚华、富润生都出场了。当年南京放映《阴谋与爱情》这部影片时,不知为何原因,多数都是与奥芬巴赫的喜歌剧《美丽的卢莱特》凑成双场。先放《美丽的卢莱特》,后放《阴谋与爱情》。这两部影片的情绪反差极大,前一部特别轻松欢快,后一部阴沉压抑。我总是耐着性子,看完前一部喜歌剧,接下来再享受毕克、李梓、杨文元等人的配音。 《婴儿》是保加利亚影片,诸位也许已经知道,那一时期的保加利亚影片为我所偏爱。每次看完《第一课》、《穷街》、《当我们年轻的时候》,甚至看完儿童片《一天的起点》,情绪都波动得厉害。《婴儿》和前面几部影片同样,拍得非常美,所不同的是这部影片是彩色的,色彩浓烈。影片的爱情故事完全是当代人的爱情故事,影片中的矛盾纠葛也是当代生活中常见的矛盾,看起来因此也就分外感人。我看《婴儿》是1961年4月,整部影片似乎是由毕克和李梓在演绎故事,或者说,他俩的声音完全融入到影片情境当中,难以剥离出来。电影散场后,我与我的三哥仍久久沉浸在电影情境和毕克李梓的声音当中。似乎有些“醉意”地走出电影院。我们突然发现,南京曙光电影院所在的鼓楼广场一带草坪已发出嫩芽,暗绿色的冬青树吐出的新叶是一片油亮的嫩绿。我三哥突然对我说:“这部电影叫人产生一种要爱人,被人爱的感觉……”。再顺便提一句,1961年春天,是半个多世纪来,中国人物质生活最为艰苦的时刻。这一年度的布票(用来购买纺织品的票券)是每人一尺六寸!我不记得那天看完电影后我们回到家中吃什么来着。在当时,如果有“飞机包菜”(一种包不起来,原先是用来喂猪的“包菜”,非常难吃,就这个每人每天还只能限量供应)和少量的米或大麦粉熬成的“糊糊”,也算是不错的美食了。我在这里重提当年的物质匮乏,是想说明,虽然当时的生活连半温半饱都谈不上,但我们心中自有一种充实感。回到家中,我们照样高谈邱岳峰、毕克、李梓。那是一种多么值得珍惜的美好啊…… 1963年初,《神童》在南京放映,给凯斯顿小姐配音的赵慎之无疑给我们留下了她最具魅力的代表作,同时,毕克配音的汉斯•博克尔是这一时期毕克为我们塑造的最为完整的艺术形象。电影《神童》的剧作结构既新颖又富有吸引力,影片段落以“无声电影解说人”的旁白一段一段串联起来。旁白由于鼎配音,风趣的旁白寓意深刻。(在回忆于鼎时,我会重点谈到这部影片的旁白。)这部西德影片的主题是警示人们要提防德国军国主义复活。影片的高明之处,是把严肃的反军国主义思考编织在德国年轻知识分子汉斯•博克尔和丹麦姑娘凯斯顿的爱情故事之中,外加插科打诨式的旁白。不经意间,一种颇具意识形态意味的“信息”,在轻松的享受之余已输入观众的头脑。影片男主人公汉斯•博克尔是位哲学博士,从小就老实,长大后依然为人本分,有点“书蠹头”(吴方言:书呆子)的味道。他既不善钻营,也不善追求漂亮姑娘,言谈近乎木呐。当时的毕克非常适合为这样的银幕形象配音,他把汉斯的一股迂劲儿表现得异常到位。影片的反角布鲁诺•梯休斯与汉斯截然相反,从小就爱撒谎,长大后更成了见风使舵和钻营的好手。一次大战前,他因吹嘘自己在纪念莱比锡大战一百周年的阅兵式上受到德皇威廉接见受到学校的嘉奖。啤酒馆暴动后不久,他加入了冲锋队。冲锋队失势后,他又成了党卫队军官。纳粹德国垮台后,他摇身一变又成了和部长过从甚密的财团大亨。希特勒尚未上台前,身穿冲锋队小头目制服的布鲁诺在慕尼黑遇见汉斯,一副踌躇满志的腔调,他问汉斯:“你看过希特勒的我的奋斗吗?”老实巴交的汉斯答到:“没有。”听道这种回答,这个没念过几年书的家伙竟用教训的口吻对他这个已是哲学博士的老同学说:“应该看看,他能够让你了解许多东西”(这话我听来颇感耳熟)。他接着又问:“恩,大学里怎么看?我是说对政治,对形势。”汉斯有一说一,答道:“恩…有的…这么看,有的那么看。”“哼,等我们一上台,就叫他们一律看齐!”在这小段对话里,无论是邱岳峰还是毕克,几句话就把他们所配角色的性格特点清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关于赵慎之那一节里,曾摘录一段赵慎之与毕克在影片《神童》中的对白,不妨再引用一下。大家不难想象,毕克在配这些台词是个什么语调(这段台词已经省略。记忆难免有错误,与影片台词有出入,) “快救救我,有个大胡子在追我。”(赵慎之。多好的理由啊,就这样,凯斯顿坐到了自己已经看中,却还未相识的有些书呆子气的汉斯的腿上)。“第一,我这儿正在吃斋,第二,不能随便往生人腿上坐”(毕克)。“反正这儿没人坐”(赵)。(汉斯在浴室门口,凯斯顿小姐打开浴室门。)“怎么是你?”(毕克)“这儿???小姐结婚了,我租了这房间。”(赵)“告诉你,我最讨厌女人跟在后面追我。”(毕)“我可没追你,再说我也不会追你……明天起,你先洗(澡),洗完了我再洗。”(赵)【注:汉斯和凯斯顿小姐都在慕尼黑读大学,同租住在一家公寓里。每天早晨他俩都要使用同一间浴室,因此洗澡有先洗后洗之分。】……“他们在说什么?”(毕)“他们在祝贺我。”(赵。凯斯顿撒谎了,反正汉斯不懂丹麦语,不知她和家人在说什么。一个多么美丽诱人的谎言啊。全家人都反对她擅自做主嫁给这个从纳粹德国来的汉斯——尽管汉斯不是纳粹分子)。“祝贺什么?”(毕)“祝贺我要和你结婚了。”(赵)“和我结婚?可我什么都不是。”(毕)“是我丈夫。”(赵)……“起来,结婚了!”(赵)。“还说这儿有自由呢。”(毕) 1963年下半年,自《决裂》放映之后,截止“文化大革命”前,南京的电影院再没有放映过精彩的译制片。1964年夏天有一部《蓝色港湾的舰长们》(伍经纬主配),再下来要到1965年,有一部印度尼西亚影片《沾满泥土的手》也是上译译制的。外加长影译制的《初次考验》。好在二轮影院间或还放些老译制片,诸如《乡村女教师》、《伟大的公民》、《列宁在一九一八》、《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这些影片。有一部上译的老译制片非常好,是《坚守要塞》。许多熟知的配音演员参加了该片的配音。有一段时期,我们就靠看这部电影过瘾。1965年5月,有一段小插曲,就是举办了“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20周年电影周”。电影周期间放映了不少部外国电影,但选的影片很不理想,几乎没有一部上译的影片。其中最好的是长影译制的《审判延期》和纪录片《条顿剑在行动》。根据以上的回忆,(我相信自己的这段回忆基本是准确的。)可以说,自看了《决裂》以后的很长一段时期,就再没有坐在电影院中听到毕克、赵慎之以及所有上译配音演员的声音了。真正能重新享受上译的配音艺术,是在与上译的影片阔别十三年后的1978年。当我再次聆听到毕克的声音时,他已经显露出大师级配音艺术家的风采!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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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楼#
发布于:2008-01-05 20:31
这一段时间太忙,上配音网也不过是走马观花,今天才看到楼主的文章。大略读了一些,虽然一些小错误让我有点晕呵呵,但是还是让我感动。等待楼主的后续。我也会抽时间仔细拜读。至于那些小错楼主不必过于内疚,别说是四十多年前的事随着时间的流逝会在记忆中模糊,就是我们这些小辈也有记错而留下主观的记忆的。感谢楼主分享美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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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楼#
发布于:2008-01-07 01:14
gog :
谢谢你的宽容!我将尽量避免错误。 顺便说一下,这组随笔我还要写下去。写的原则是:只写自己确实看过的并有一定印象的影片。这样的影片,如果有拷贝或文字资料,我会在以自己的印象为主的前提下,再利用相应的资料。自己没有看过或没有印象的影片,即便有拷贝或文字资料。我一概不写。尽管定下这么一个原则,写起来难度会较大一点,出现差错的风险也多。但我必须遵循这个原则,否则,对我意义就不大了。当然,我将非常、非常小心地处理自己的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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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楼#
发布于:2008-01-14 22:26
十三(下)
如果我们选看几部毕克在20世纪60年代初配音的影片,如《阴谋与爱情》、《神童》或者《运虎记》等等。我们未必能很容易听出当时毕克的配音技艺与1978 年时的配音技艺有明显的差距。但真的要拿20世纪50年代中期他配音的影片来听一听,差距就比较明显了。当然,这可能牵涉到录音装备和录音技术的问题。现在听半个世纪以前的译制片,音质显然不能与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译制片同日而语。也应该注意到,20世纪60年代以来,汉语普通话规范读音的普及,配音演员对自己的读音越来越严格,“旧读音”的残余已被彻底扬弃。而今天听到那些“旧读音”,总觉得有些别扭。不过,即使不存在技术和“旧读音”的问题,我相信毕克——也包括其他配音演员——早先的配音技艺同数年之后配音技艺的差距还是显而易见的。就我下面要举的例子而言,毕克所配角色在类型上的差异也可能更加突现了他在两个不同时期配音效果的差距。 影片《孤心血泪》有两个截然不同的版本,两个版本中匹普的姐夫乔•加吉瑞都是由毕克配音。首先要强调,两个版本中的乔看起来虽是“同一个人物”,但从剧作开始,这已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艺术形象。老版本中的乔性格十分随和,甚至有些懦弱,还有一些自卑感,到了伦敦竟会手足无措。新版中的乔,为人直爽,性格要比老版中的乔强得多。角色性格上的差异,规定着毕克配音时声音的语调。毕克在前者身上塑造了一个善良、胆小、几乎没有多少个性的乡村铁匠的形象。而在后者身上,毕克塑造的是一个富于主见和自信心、很有个性的作坊主人的形象。基于角色的性格特征,老版《孤心血泪》中乔的配音,当然不成问题。但有一点非常明显,老版中毕克的台词很少有语调上的变化,而且音质也过于单薄,乔的配音决不是无可挑剔的(《牛虻》开头海边那段流亡者的独白,好像是毕克配的,配得也不理想。杨文元在《牛虻》中的配音也有诸多败笔)。若干年后,新版《孤心血泪》中毕克的配音,音质饱满,语调富于变化,已经炉火纯青。尽管乔是一个配角,但他的台词已完全具备单独将其拎出来,专门供自己欣赏的艺术品格。或许我上面的评说未能触及差异的本质所在,但前后两个时期毕克配音技艺的差距确实是存在的。配音演员毕竟不是神,他们自身也必然有一个配音技艺不断提高的过程。我们说配音演员的造诣,就是他们在多年的配音实践中不断摸索修炼出来的。配音表演和其他表演艺术一样,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他们的劳动成果,也因此更值得我们尊重。 新版《孤心血泪》译制于1978年。这一年,上海电影译制厂硕果累累,毕克参加了多部影片的配音。这一年,毕克在《尼罗河上的惨案》、《追捕》、《孤心血泪》等影片中创造了波罗侦探、杜丘检察官和乔的配音形象,其中波罗侦探、杜丘检察官的配音形象在配音艺术史上极其显赫。此外,毕克还成功地为《悲惨世界》配了旁白。我在前面说过,毕克毫无疑问是1978年中国的风云人物,就凭毕克给波罗和杜丘的配音台词至今仍为配音爱好者(甚至只是普通观众)津津乐道这一点,我的说法也并不过头。 从1976年毕克给《基督山恩仇记》中的费尔南•德•莫赛斯配音开始,一直到1980年代,由毕克配音的角色太多,本人未必看过他参加配音的所有电影。不妨把顾虑丢在一边,让我就自己记忆所及,对毕克在这一时期参加配音的影片做一个粗略统计:《基督山恩仇记》(费尔南•德•莫赛斯)、《凡尔杜先生》(警长)、《尼罗河上的惨案》(波罗)、《警察局长的自白》(检察官)、《阳光下的罪恶》(波罗)、《悲惨世界》(旁白)、《卡桑德拉大桥》(张伯伦医生)、《战争与和平》(库图索夫元帅)、《老枪》(外科医生于利安)、《迷人之星》(父亲)、《苦海余生》(富于正义感和同情心的船长)、《苔丝》(苔丝的父亲)、《复仇》(警长莫尔多万)、《海狼》(路易斯)、《铁面人》(大臣富凯)、《大篷车》(乔尼)以及日本电影《故乡》(仙造)、《追捕》(杜丘检察官)、《金环蚀》(神谷直吉)、《砂器》(今西警长)、《远山的呼唤》(田岛耕作)、《幸福的黄手帕》(岛永作)、《海峡》(阿久津)、《兆治的酒馆》(兆治)。其中《尼罗河上的惨案》和《阳光下的罪恶》中的波罗、《卡桑德拉大桥》中的张伯伦医生、《老枪》中的外科医生于利安、《复仇》中的警长莫尔多万和大部分由高仓健主演的日本电影的主要角色都是由毕克配音的。 有一点几乎是公认的,波罗是毕克配音的颠峰之作。当发生在“尼罗河”上连续杀人案的真相即将揭开,波罗口述自己的推理过程那一长段陈祠,又是毕克最经典的配音段落。那大段丝丝入扣的推理酣畅淋漓,就像在酷暑的日子,口渴难当,眼前突然有满满一大桶冰冻饮料任你畅饮一样。此时,如果你仅仅说“毕克的声音,是一个真正男子汉的声音”恐怕就远远流于空泛了。波罗的种种特点,决不是单单用男子汉三个字能概括得了的。他睿智、目光锐利、思路严谨;看外表,他大大咧咧,实骨子里无时无刻不对身边的人和事保持高度的警觉;他不仅对身边的事洞察纤毫而且还深知人性的弱点;他刚直不阿却又始终表现出一种绅士风度;他虽不是法国人,却具有说法语的民族(比利时说法语的民族称为瓦隆人)特有的幽默。而所有这些特点,不仅仅体现在那段为人熟知并的确脍炙人口的大段独白中,同时也体现在影片从头至尾毕克配音的所有台词中。哪怕短短的几个字,比如“比利时”这么几个字,也是十足的“波罗味儿”。若是没有毕克配出的这种“波罗味儿”,汉译的《尼罗河上的惨案》看起来也许会逊色几筹!毕克创造的波罗已经被中国观众认同,所谓被认同,就意味波罗的声音再也无法被别人的声音取代! 毕克善于给这种酣畅淋漓的,富于雄辩的大段独白配音。他发声时,好像是根据不同的台词把胸腔的音分别运到喉头和鼻腔,而浓重的鼻音形成了成年男人特有的美声。(四十多年前,我就同别人说:毕克毕克就是“鼻克”。)毕克念台词给人的感觉十分沉稳,不管是多么激越的慷慨陈词,他似乎都不急不忙,显得胸有成竹。为了加强这种沉稳的感觉,毕克有时会暂时牺牲部分漂亮的鼻音,借助胸腔和喉部传达出一种沉稳的感觉。这一点,与当年的程之有异曲同工之妙。总之,毕克的声音具有男人的大气,它集成熟、刚毅、睿智于一身。这些特点在波罗这个形象身上体现得非常充分。以往毕克配音的大部分角色,如《神童》中的汉斯、《阴谋与爱情》中斐迪南大公、《运虎记》中那个大副和《婴儿》的男主人公,都是些“一本正经”的角色。毕克在塑造这些角色时,他语言中的幽默感均未能得到展示。而通过波罗的声音形象,让我们充分领略了毕克幽默的一面。 据我所知,毕克较有代表性的大段台词,除了波罗推理案情的那大段独白以外。在《金环蚀》和《砂器》中也都有。《金环食》中的神谷和《砂器》中的今西警长均由毕克配音,这两个角色的大段独白也非常精彩。以《砂器》的今西警长来说,他在影片中的角色与波罗在《尼罗河上的惨案》中的角色在角色身份上是相似的,都是“办案人”。不过这两个办案人在角色类型上的差异太大了。波罗是一个讲法语的绅士,今西是一个讲究务实的日本刑事警察。光民族特性的差异就已经注定这两个角色必然泾渭分明,何况还有角色本身性格特征上的差异。今西丝毫没有西方人(特别是拉丁人种)那种幽默和推理的严谨,更没有波罗那种雄辩的口才和略带诗意的想象力。他只能依据自己的调查,略有些结结巴巴的陈述调查结果。刚好手头有《砂器》的DVD。我们来听听今西那篇长篇陈词的开头一段:“呃,今年六月二十三日在浦田调车场发生的那起杀人案件的重要嫌疑犯,呃,原住大坂浪速区惠比区头条一号,现住东京都涩谷区汶田三条五号,名叫和贺英良。请下逮捕令……”你们看,一句正话还未说出,就以一个“呃”打头,在连下去还有“一系列”的“呃”等我们听哩。不仅如此,我们听到的是一派照本宣科的腔调,一点不动感情。请继续往下“听”:“现在,有关本案案情,先从被害人三木谦一过去的经历谈起。此人1923年在岛根县警察署当警察,呃,1948年自愿退职,后来,呃,就在老家冈山县江建镇经营杂货,认了个养子。由于他的晚年生活过得很安闲,总想要去参拜伊势神社,再顺便到关西旅行。呃,六月十日从江建镇出发,在冈山、琴平、大坂、京都愉快的游历之后,呃,六月十九日那天,呃,他到了伊势,住在二见浦的旅馆。可是,他到了伊势以后,突然想起要去原来根本没有打算去的东京……”。整个这段台词,不是讲出来的,是念出来的,它语言表情的“情境”必须符合影片中规定的念这个特征上。波罗的那段陈词则完全不同,它是由一个极富雄辩能力的人宣讲出来的。讲述的内容惊心动魄,波罗得意于自己推理过程的缜密,语调中洋溢着孤芳自赏和自信,这确实是一段光芒四射的经典台词。今西是普通刑警,与享誉欧洲的大侦探的差距是显而易见的。毕克以自己富于变化的声音,把这两个角色区分得清清楚楚。配今西时,他在照本宣科和念发言稿的特点上做足文章。你们听,在念“呃,六月十日从江建镇出发,在冈山、琴平、大坂、京都愉快的游历之后”这句话时,几个地名都是用一种缺乏自信的小心翼翼的声调念出来的。毕克给今西配的这大段台词,没有丝毫起伏跌宕,几近乏味,恰恰通过这乏味的语调,把今西这个乏味的人物形象塑造的依然兴味盎然。有的朋友说他们更喜欢看原汁原味的片子,在我看来,通过配音,仍能把原影片中人物性格、讲话的方式和语言节奏等多方面特征清晰呈现在我们面前,这无疑也是一种原汁原味。 毕克在《金环蚀》中配音的神谷,也有大段大段的台词。这是一部揭露日本上层社会阴暗面的政治影片。由于这部影片过于冗长,当年中国观众对政治和经济领域内种种营私舞弊的丑闻也不太敏感,因而这部影片在中国观众中的影响远不如《追捕》那样大,以至毕克给神谷配音的精彩段落往往被人忽视。用通常的标准划分,神谷应该划为“反面人物”,不过这样划分又不大合适,因为这部影片里的主要出场人物似乎没有一个够得上“正面人物”的,就连一直比较正派的电力公司总裁财部最后也屈从于政治压力并接受大笔钱财。神谷在日本政界是个“爆炸性的人物”,他善于利用日本政界和财界的丑闻兴风作浪,为自己大捞一笔。扮演神谷的是日本著名演员三国连太郎。三国连太郎演技高超,凡是看过《我要复仇》的朋友,只要拿这部影片中那个郁郁寡欢,信奉天主教的父亲和叱咤风云的神谷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一对照,就会叹服三国连太郎的出色演技。他能把两个性格和人品迥然不同的人物同样表现得入木三分。三国连太郎的出色表演,使神谷的戏喧宾夺主,成了《金环蚀》中最有看头的,而毕克的配音又为神谷这个角色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该片配音班底显赫,邱岳峰、富润生、于鼎、尚华、苏秀、李梓、杨成纯、童自荣、乔榛等人也都上阵了)。神谷粗俗但不猥琐,性格也不乏豪爽;他惯于尔虞我诈,其对象只选择日本政界和财界上层人物;不能说他有幽默感,但又非常滑稽。这是一只不大好对付的猴子,在一次质询会上,他单枪匹马,以咄咄逼人的气势为自己巧取豪夺的野心披上了一件大义凛然的外衣。虽说是尔虞我诈,政敌的内幕在他手中倒也证据确凿。他一会儿振振有辞,一会儿又十足是个泼皮无赖,讲话当中夹杂着阵阵狞笑。为这样一个角色配音,其难度决不下为波罗配音。特别是那笑声,从支气管眼里发出的带点哮喘的狞笑声,穿透依稀的记忆,至今仍有些令我发怵!波罗、今西、神谷三个角色各不相同,毕克赋予这三个角色的语言表情迥然各异,单从声音的角度看,三个角色性格类型的差异“一目了然”。仅这点而言,那种众角一腔的配音与它已不可同日而语! 1981年6月,我在拜望赵慎之时,她告诉我她最近(当时)参加了法国电影《老枪》的配音。回到南京不久,就看到了这部影片。赵慎之为于利安的母亲配音,一个慈祥的母亲被赵慎之的声音衬托得分外可亲。影片的男女主人公分别由毕克和丁建华配音,这是他俩继《卡桑德拉大桥》极其出色的合作之后,又一部配音佳作。《老枪》的故事发生在1944年盟军诺曼底登陆以后的法国南方小城蒙托榜。故事讲述外科医生于利安,为了防止纳粹走狗保安队对自己妻女下毒手,听从好友兼同事弗朗索瓦的建议,将她们送往自己在乡间的一座城堡,不料酿成母女两人遭纳粹党卫军屠杀的悲剧。于利安回到城堡,看到妻女和村民遭荼毒的惨绝人寰的景象,在绝望的边缘,拿起一杆收藏多年的老枪,独自一人进行复仇的故事。整部电影通过现在时和闪回交替叙事的手法,对观众情绪的感染十分强烈,观看过程不时会有一阵阵伤感涌上心头。 2007年岁末,我在上海拜望赵慎之时她谈起邱岳峰,她说:“邱岳峰当年经常说,我们之所以有些影片配得比较好,是得益于原片片子好,演员演得好。不要把功劳全记在自己头上,原片成绩是十分,我们充其量只做到八分。我自己也一直这么认为”。这种说法固然有谦逊的成份,又确实不无道理。演《老枪》主角于利安的演员是法国明星努瓦雷。提起努瓦雷,我相信有很多朋友也一定非常推崇他的演技。努瓦雷在《蛇》、《天堂电影院》、《邮递员》(诗人聂努达)、《圣保罗的钟表匠》等电影中无可挑剔的表演,无疑使他成为欧洲最具魅力的男电影演员之一。努瓦雷在《老枪》中极其细腻的表演,为毕克给于利安配音奠定了基础。1981年,我在电影院第一遍看《老枪》时,情绪波动较大,而即便情绪处于波动之中,也还是较为冷静地注意到毕克有两段配音极其出色。影片里有一段于利安和老友弗朗索瓦在自己的城堡中等待妻子克拉拉,等了整整一夜,引发了于利安极度烦躁的戏。这场毕克和尚华两人对白的戏,第一句台词是毕克突如其来的一句话: “克拉拉怎么搞的!”(毕克) (背景音乐是一架古羽键琴弹奏出的舒缓旋律,与毕克急躁的语调形成鲜明反差。) “总得先讲一下嘛,真是的!”(毕克) “也许她夜里开车,天亮会到的。”(尚华) “现在已经天亮了,已经亮了哎,天亮了哎。”(毕克) “瞧你急得,现在才五点,天还没亮浪……”(尚华) “啊,说得也对。唉,弗朗索瓦,” “什么?”(尚华) “她是个活跃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你知道。我们的结合是…非常匆忙的,我怕她有天会离开我,赫…呃…俗话说,好景不长啊,啊?”(毕克) 把毕克活生生的台词用文字记录下来,那特定的“情绪气氛”当然也就荡然无存。电影就是这么一种奇特的艺术,它在很短一段时间里通过画面、音响(包括台词)表达出的“信息”要比用文字作线形的描述,不知要简捷多少倍。而毕克正是通过上面寥寥几句台词,把于利安当时的心理状态表达得淋漓尽致。开始第一句“克拉拉怎么搞的!”这句话,毕克运用的语流就像“哒儿儿儿儿…”一梭子弹那样射出来的。经过漫长一夜等待后的那种烦躁,除了用这样的语流,还能用什么表达方式会更切题呢!这场戏时间不长,于利安情绪变化幅度不小。第一句是极度的烦躁,第二句,烦躁变成了埋怨。到说第三句“现在已经天亮了,已经亮了哎,天亮勒了哎。我们看到努瓦雷充分演出了于利安自己也觉得自己片刻之前的烦躁和埋怨有点可笑的那种尴尬(他确实也在笑自己),毕克的“天亮了哎”这几个字,每一个音的强度在递减,正好紧扣努瓦雷的表演——于利安分明已经在找台阶下。进一步,第四句和第五句,话题已经完全转变成两个私交甚笃的朋友推心置腹的谈话。一切展现的那么简捷,又那么合情合理。毕克此处的配音与努瓦雷的表演弥合得可谓天衣无缝。 《老枪》的结尾非常感人,也是努瓦雷充分显示自己表演才能的经典镜头。于利安坐在小汽车的前排座位上,弗朗索瓦驾驶的车子缓缓在法国南方的公路上停了下来: “那狗怎么样?马赛尔,那马赛尔?”(毕克) “于利安…”(尚华) “啊…克拉拉把它带走了…你来吃饭吗?……”(毕克) “你怎么啦?…你要愿意,我在医院找人替我,我来陪你几天吧。”(尚华) “那太好了,克拉拉最欢迎你来了”。(毕克) “于利安…”(尚华) “怎么?”(毕克) “这个……”(尚华) “怎么啦…我…我怎么啦?我怎么啦……呃,呃赫…”(毕克) 在目睹了惨遭屠杀的村民和娇妻爱女,又经历了以牙还牙的复仇之后,于利安一时难以从极度的痛苦中自拔。是弗朗索瓦建议把克拉拉和女儿送到位于乡间的城堡去的(“因为那儿比较安全”),于利安是用语言责怪朋友吗?有点,但又不像。极度痛苦使他陷入精神恍惚。在说上面那些话时,镜头缓慢地推成努瓦雷面部尤其是眼睛的特写。他取下眼镜,使我们更真切地看到那噙着泪水的眼睛(努瓦雷的眼神几乎是我看过的所有男演员里最富于表情的眼神),恍惚中现出一种绝望。毕克的声音从起先的木然,逐渐变成哽咽。在我的记忆里,我说不出哪部影片里我听到过毕克的哽咽声。我们都记得,在《远山的呼唤》里,毕克对民子的儿子武智说过“……真想哭出来…我就…就使劲儿地…忍着,硬把眼泪全都咽下去了。”毕克的哽咽声,是一个铮铮男子汉的哽咽,听来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我不禁要想,尽管努瓦雷不懂汉语,如果他听到毕克为他配的音,也定会像高仓健一样,对毕克心怀感激之情的。 也是1981年,年初放映的《卡桑德拉大桥》堪称是一部雅俗共赏的影片。是啊,没福气到日内瓦,在电影里看看也算是饱了眼福呀。从日内瓦开往斯德哥尔摩的国际列车上,一位楚楚动人的姑娘,在吉他和口琴的伴奏下,唱着流行歌曲,我这对只爱听古典乐曲的耳朵也觉得分外悦耳。应该说,这部影片前半段的气氛是很轻松宜人的。在苏秀的回忆文章中说,毕克的性格比较内向,但他与丁建华在这部影片前半部分里的配音,怎么也听不出毕克是个内向的人。如果《卡桑德拉大桥》没有后半段“惊险的”情节,整部影片光是列车车厢里一直听毕克和丁建华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拌嘴,也会引人入胜。我们可以一起回味下毕克和丁建华的对白: 张伯伦(毕克):门没关。放在床上好了。 杰尼(丁建华):是我,还是酒? (毕):听说你又找到门路了,恭喜你! (丁):旅行真叫人开眼界,总是碰到些最了不起的人。 (毕):意思是找着我叫我感谢你? (丁):找你并不难找,名医张伯伦前往领取奖金的消息都上报了。也是这位名医看见别人开飞机心里都痒痒的。偏坐了这趟车……你比过去胖了,乔纳森。大概是最近油水捞的不少。 (毕):你也混得不错啊,你最近出的那本书也似乎有了好评。 (丁):每次跟你离婚都产生了,呃,一种新的灵感。 (毕):啊!原来为这个。来找灵感的。我当然愿意满足你啦。可惜的是,不能跟你第三次离婚,因为还没有第三次结婚。哪怕我同意我帐房也不会答应的。 (丁):我又没要过赡养费。 (毕):你用不着要,戒指都归你了。 (丁):你自己生气把戒指扔给我的。过去都过去了。我最近又写完一本书。 (毕):真想拜读一下,可惜没空。 (丁):你会有空的。 (毕):我说杰尼,你有话要说干脆就说了走吧。 (丁):我没什么话要说。 (毕):那来干嘛? (丁):我也不知道。也许,就来看一看。 (毕):这会儿叫我脱裤子,恐怕会着凉。 (丁):恩!别说粗话,跟你的形象不符。 (毕):我没有什么形象,我就是我。想保持过去形象的是你。 (丁):你也爱过那形象。 (毕):唉!走吧,谢谢你!走吧!这,何必呢?你一棒子我一捶的。走吧。 …… (丁):门没关。哦,手臂骨,7个字母,H打头,什么字? (毕):Humerus。 (丁):我可没跟你打哈哈。 (毕):我也没有。Humerus。H-U-M-E-R-U-S (丁):哦。对了,Humerus。书看完了? (毕):看了一半儿。 (丁):你一定急着想把它看完。 (毕):这写法有点儿…接近诽谤。 (丁):名医控告他的前妻擅自编写他的自转。就等着打官司吧。正好给书做广告。 (毕):用不着我来给他做广告,科学上有那么条原理,臭气熏人。 (丁):你把我从湖里救出来那一段儿,总没错吧。 (毕):这倒确有其事。 (丁):我书里面没写,那湖水只有三尺深。 (毕):啊!你那会儿个小。 (丁):你真的不喜欢这本书?我尽量不带半点偏见。 (毕):书里正确描绘了一个充满理想,肯苦干的年轻医生。他身无分文,多年来靠他妻子的收入为生。突然他在医学上有了重大发现,一下子阔了,他就变心了,二话没说,就把他妻子赶走了。从此就成了一个意志薄弱的小人了。当然你是没有带半点偏见了。 (丁):这书你看完了!这本书写的不算坏吧。里面还写了不少爱情。 (毕):写的很好,杰尼。就有一点,别把我看成是那个主角。 (丁):过去你是多么与众不同啊。也许你已经忘了。 (毕):也许吧。 (丁):啊,我的世界名医,这是你新的临床经验。 (毕):你就不要说话了。 (丁):呃,这没用。我该怎么写,还怎么写。我没上你的钩,你生气了。 (毕):我们两毛病就在这,老是真真假假。就连真的也当成是假的了。 (丁):乔纳森,我只是想。 (毕):嘘,别说了。你可能是真心,可把我弄糊涂了。 (丁):又给我弄砸了。 回味这些台词,不由得联想起《第六纵队》里程之和林彬的对白。这些台词虽没有半点激昂的地方,不过就是你一棒子我一捶的相互拌嘴,充其量有那么点小机智,但通过毕克和丁建华施了点小魔术。再听起来,竟会像读奥斯卡•王尔德《道连•葛雷的画像》一样觉着趣味盎然。 1978年深秋,一个休息日,宿舍外面飘着冰凉的雨丝。当时,我与资格龙都是太湖采石公司(江苏省第十一劳改大队)留场改造人员(简称场员)。略有不同的是,我“头上”还戴着反革命帽子。我们所在的中队位于太湖洞庭西山飘渺峰下的圻村。西山盛产橘子、枇杷和杨梅,由于四面环饶太湖,空气新鲜,而比新鲜空气还新鲜的是西山的少女,我至今仍难以舍却对她们的爱慕之情。下午,有不甘寂寞的人提出,冒雨游石公山。我们当时已享有一定程度的自由,只要“请假”得到同意,还是可以外出的。记得那天是资格龙到中队部去请假的,一位姓张的指导员,非常通情达理,“去吧,吃了晚饭一定要回来。”一共去了四五个人,玩了一下午,在镇夏镇吃了饭,天已经在漆黑。我们一伙人踏着泥泞,穿过一片片枝头挂满橘子的果园,回到住地,首先去“销假”。然后一起到食堂,那儿有一台电视机。我就是通过那台黑白电视机,几乎与“社会上”的人同时观看了《追捕》、《故乡》和《巴黎圣母院》这几部上译的影片的。当时电影发行部门和电视台好像并不计较“首映”“首播”这个问题。一部新片子即使电视台先播了,似乎也未影响电影院的卖座。 那天晚上,我们从镇夏赶回住地,中央电视台新闻节目已过,正好赶上播放《追捕》。在此之前,我已先后观看了《故乡》、《橡树,十万火急》、《尼罗河上的惨案》。时隔多年,毕克给波罗配音时,他的声音已变得如此振聋发聩,不久又听到毕克给杜丘的配音,真有点“耳”不暇接的感觉。上面提到的这几部电影,在我的人生道路上具有坐标的意义,从那时开始,尔后好多年,我又能经常享受到自己十分热爱的一门艺术。与此同时,《故乡》和《追捕》对我还有另一层意义。 “文革”以前的十多年间,国内电影院放映过许多部日本电影。而我向来不喜欢日本电影,除了《二十四只眼睛》和《这里有泉水》我还比较能接受外,我认为大部分日本电影“除了哭哭啼啼外,没有什么新东西”,这显然是一种偏见。直至看了《故乡》和《追捕》,我才改变了对日本电影的看法。我自小喜爱西方的文学、音乐、绘画、造型艺术以及欧洲电影。但我毕竟是东方人,而且首先是一个中国人。江南的民居,遍布全国各地的那些杂乱的旧日街巷与胡同总使我感到亲切。而20世纪70年代日本电影展现的许多情景,跟中国的景象存在的某种相似之处,对我也就有一种难以表述清楚的亲和力。看《寅次郎的故事》总有那些故事就发生在自己的街坊里的感觉,异常亲切。在我转变了对日本电影的偏见之后,从1978年开始,连续多年,我看了一大批日本电影。当年,喜爱日本电影的中国观众人数众多。高仓健、倍赏千惠子、屋美清、中野良子、栗原小卷、松坂庆子一下子成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相交时,中国电影观众耳熟能详的名字。在我的记忆里,以他们的名字为表征的日本电影,在中国译制片爱好者当中颇具象征意味。只要提起《追捕》、《望乡》、《远山的呼唤》、《生死恋》、《和莆田进行曲》这些影片的名字,人们自然会回味起那个中国人普遍比较单纯的年代。那个年代远不像今天这样浮躁,人们充满朴素的憧憬,某种意义上,人们的感情尚未被赤裸裸的金钱关系取代。而那段时间是如此短暂,倏忽之间,距今已过去二十多年毛三十年,自己也从一个身强体壮的中年人变成了满头白发的小老头。如今,北海道明朗的白昼、“东北地方”葱茏的丘陵、新宿的繁华街道、鳞次栉比低矮的木板房宇,所有这些熟悉的景象,都已从国内电影院的银幕上消失。有几部日本电影,我当时只看了一遍。像《故乡》和《火红的第五乐章》(我一直把这部影片看成是《这里有泉水》的续集),多年来都想再看几遍,却始终没有重映。也正是在那些日本电影里,我们无数次听到上译两代配音演员口中道出的“请多关照!”、“我回来啦!”这些亲切的用语。那段时期,听惯了日本的人名和地名。我甚至都觉得,日本人的姓名,用汉语来叫,特别是让上译的配音演员来叫,比起用日语汉字的训读读音来叫要好听得多。什么塔拉里西卡科的,上译的配音演员直接用汉语普通话的发音来叫日本人的名字多好听! 不要扯远了,还是回到毕克。那段时期,放映了很多部日本电影,下面列出的是我所看过并且有毕克参加配音的日本影片《故乡》(仙造)、《追捕》(杜丘检察官)、《金环蚀》(神谷直吉)、《砂器》(今西警长)、《远山的呼唤》(田岛耕作)、《幸福的黄手帕》(岛永作)、《海峡》(阿久津)、《兆治的酒馆》(兆治。这里只限于毕克参加配音的日本电影,上译和长影译制的日本电影数量要多得多)。其中除了《故乡》、《砂器》和《金环蚀》,其他影片的男主人公都是由高仓健扮演。在中国观众中,像高仓健那样有口皆碑的为数不多,我本人对这位演员也怀有敬佩之情。深一层讲,如果说高仓健的形象将长期留存在中国观众心目中,那么,毕克的声音也将是中国观众长期难以忘怀的。在那个逝去的年代,毕克无可争议地成了高仓健在中国的“代言人”。冤屈、厄运和其他磨难伴随着高仓健扮演的一系列角色,他那来自沉默寡语和刚毅的魅力对观众具有强烈的感染力,这种感染力由于毕克略显内向的声音得到进一步强化。这个不苟言笑的男子汉,对外人他的内心基本是封闭的,我们只有借助毕克的声音,才能窥得些许究竟,仿佛是高仓健默许了毕克,唯有毕克方有权代他泄露天机。这两个身材修长的男人,一个生活在经济高度发达的日本,一个身居繁华的上海。一个是享有全球声誉的“超级影星”,一个是中国影迷奉为大师的隐形明星。两人同样对自己的声誉淡漠置之,把一切觥筹交错拒之千里(据说毕克身前交友不多),甚至两人相间时,都让各自的阳刚之美让位于腼腆(有照片为证)。在当今这个“当代英雄”辈出的年代(是啊,有言道“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嘛)这委实难得,这或许就是真正的艺术家和“大腕儿”的区别所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这两个男人隔海遇到知音,在银幕上珠联璧合。 杜丘那种洗清自己的执着,完全不同于个人的患得患失。毕克在《追捕》中为杜丘塑造的声音形象,风靡一时当他只身一人在精神病院的楼顶,面对堂塔和两名打手,振振有辞地道出案件原委:“朝仓议员被害真相我清楚了,把AX当维生素给朝仓吃下去,当药性一起作用,长冈就命令他从餐厅跳下去,就像你刚才对我一样……”他的声音是那么坚定和疾恶如仇。剧情至此,听到毕克的那段台词,观众无不为之振奋!(我正想对这段文字进行改写,突然接到电话,有亲属病危,我得马上赶去,请朋友们包含) 1980年代放映的影片中,《远山的呼唤》和《幸福的黄手帕》尤为我喜爱。首先,北海道的风光就足以让我心驰神往,看这两部电影不啻在北海道作了一次旅行。当然,还有高仓健式的爱情具有的强烈感染力。在《远山的呼唤》里,田岛耕作以自己的深沉和诚实不仅赢得了民子的爱心,也赢得了观众的共鸣。北海道的广袤原野滋生了这对男女的爱情,这个爱情故事恬静得有些苍凉和凄婉。影片里有雨雪和北国的阴霾,但它们遮不住北海道朗朗白昼的光辉。这光辉与男女主人公的人格力量交相辉映:倍赏千惠子饰演的民子,是个多美的女子啊!面对她的贤淑、朴素和坚强,谁能禁得住自己萌生爱慕与敬仰。而毕克的声音渗透在高仓健刚毅含蓄的胸腔里,又有谁不为这声音震撼。由于自己的身份,田岛把对民子的爱强忍在心里,惟有把自己的柔情给予失去父爱的武智(民子的儿子): “武智,没有爸爸,够苦的…叔叔的爸爸,也是在叔叔小时候死的。” “病死的?”(武智) “不,做买卖赔了本儿…拿不出钱还债…就在家旁边桥底下,上吊死了……那一年,我妈妈不在家,就我跟爸爸、哥哥,三个人过日子。听说爸爸死了,我们就推着车去了…到那儿,把桥底下吊死的爸爸放到车上,盖上草席,就跟哥哥,把车推回来。村里的人都出来看了。我心里难受,真想哭出来。哥哥小声说:‘别哭,别让人笑话,’听了这话,我就…就使劲儿地…忍着,硬把眼泪全都咽下去”。 “叔叔真没哭?” “哎,没哭……一个男子汉,呃,要忍着的事太多了……所以,这会儿你妈妈住院,你可不能哭啊,懂吗?” 这明明是一段柔情似水的话语,但无论是语义或语调都带着一股刚强。这样的台词,看似简单,谁都会读,真正要使它与影片特有的情境水乳交融,可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了。电影配音,难就难在台词几乎就是“白话”,观众可以不计较话剧演员的夸张,因为那是话剧。唱歌剧难不难呢?难!但未必难过电影配音!西方有句格言,稍加改动是这样的:凡是不好说的话,那就唱出来。是啊,语言上略欠的功底,优美动听的旋律可以遮蔽一些瑕疵。电影配音可不一样,它是不能唱出来的。它就像古代希腊女神维纳斯或者阿波罗,全身赤裸,没有纱裹丝罩,形体和肌肤上每点瑕疵,都会纤毫毕露于人们眼前。电影配音就犹如走钢丝,一边是艺术必须的夸张;一边是现实生活的本色。你夸张略有过度,观众不接受,说你话剧腔(话剧演员永远不必为此担心)。你完全照办现实生活,观众还是不接受,说你土气。如何把握适度,全凭你日聚月累修炼出的造诣。 观看过《远山的呼唤》以后,随着《幸福的黄手帕》和《海峡》,我的北海道之旅仍在继续,伴随着我神游北海道的仍是高仓健和毕克。高仓健分别在这两部影片中扮演男主人公岛永作和阿九津。在看影片《幸福的黄手帕》之前,美国乡村歌曲《幸福的黄手帕》就已经深深打动了我。经山田洋次把歌曲情境搬上银幕,人情味儿愈加浓郁。高仓健扮演的岛永作深沉和刚毅之中又多了几分愧疚和踌躇。看了《幸福的黄手帕》,我感觉银幕上的爱情故事已然消失,自那以后,毕克的名字也在译制片的演职员表中逐渐淡出。几年之后,高仓健有意请毕克为他的新片《铁道员》配音时,我们已经无缘感受毕克的风采了。毕克又平静而孤独地生活了几年,他是否知道在中国的许多角落,有无数的观众仍在期待聆听他的声音,这一点我无从知晓。据说毕克去世时,高仓健曾奉献高香于他的灵前,但愿毕克的灵魂能随着冉冉上升的香烟升至天国,也但愿毕克创造的声音形象永存!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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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楼#
发布于:2008-02-06 22:00
楼主应该是在《永恒的声音》录制现场与赵慎之老师见面的那位吧?向您致以新春的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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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楼#
发布于:2008-02-08 22:47
那个飘雪的下午,张老终于和他心目中的明星——赵老师见面了。赵老师特意带来张老的信并朗读了一段,场面十分感人!
赵老师向孙渝烽介绍这位历尽坎坷的老影迷,双方激动地握住了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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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楼#
发布于:2008-02-10 23:21
能在节目里面看到楼主~~!令人高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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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楼#
发布于:2008-02-12 02:35
终于看到传说中的张老师的这篇大作了,
可惜录象那天时间匆忙, 来不及做更深入的交流, 日后定当登门就教. 人生坎坷, 不改对配音艺术的痴迷, 小生佩服得五体投地! 向您致敬! PS.那天错把您当成穆兰老师了, 向两位道歉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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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楼#
发布于:2008-02-23 20:26
张老师的文章我读了又读,还介绍给好多朋友看,我想给张老提个建议,因为我们都想把你的文章收藏起来,但是里面确也发现了一些错漏,很多朋友都指出来了,你也虚心地接收了,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把朋友们指正的地方在原文章中改过来吗,这样我们就可直接储存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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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楼#
发布于:2016-12-09 22:37
看到张先生的文章感慨良多,老配音演员们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更重要的是他对每位配音演员作品的分析,尽意尽力尽情,言为心声!这是约十年前的文章了,祝张先生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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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楼#
发布于:2017-01-10 15:31
期待张先生的书早日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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