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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群星闪耀的年代——也谈上海电影译制厂的配音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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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 发布于:2007-12-14 0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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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星闪耀的年代——也谈上海电影译制厂的配音艺术
张稼峰

【笔者按】拙稿曾以《我的“梵皇渡路情结”——也谈上海电影译制厂的配音艺术》的篇名
发布于天涯社区的关天茶社,鉴于多数网友对梵皇渡路并不知晓,不得已改用现在的篇名。并采纳一位网友的建议,同时将本稿在本论坛发布,以期结识知音。发布之前,除对个别因记忆关系造成的错误予以纠正,还对个别有偏激之嫌的措辞进行了修改,总体一仍其旧。
1楼#
发布于:2007-12-14 00:41
最近几年,电视台以及其他媒体不止一次专题介绍过我们国家一种特殊的艺术形式——译制片的配音艺术。在若干部介绍配音演员的专题片中,我不仅重又聆听到老一辈配音演员的声音,还在荧屏上“再一次”目睹了尚华、赵慎之、李梓等人的风采,回忆和感慨竟使我每次都泪眼模糊。但每次看完那些专题片,我又都有一种缺憾太多的不满,特别是某几位“嘉宾影评人”,似乎对电影配音艺术不甚了了、谈话不时出现跑题,听到他们的话总有什么东西受到了亵渎的感觉(有一位嘉宾,谈译制片时,都提到《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是否对话题的把握有失精当。我想,艺术鉴赏中两条最重要的东西一是趣味,二是标准。如果这两条都把握不准,最好还是不要妄加评说,免得误导他人——尤其是在当前这个趣味和标准日益丧失的时代)。
我是一个“上海电影译制厂配音艺术的爱好者”,不过这种说法未免过于老套,过于平淡。有几位对我非常了解的朋友,常用这样的话戏言我:“你这家伙有‘梵皇渡路情结’,上海电影译制厂就好像是你的‘阿几里斯脚踵’,别人碰不得的”。话虽说得过了点,但倒也是事实。
现在不妨与读者作这样一个约定:我所说的“配音艺术”,特指译制片配音艺术,而且专指上海电影译制厂(包括其前身上海电影制片厂译制部)译制的影片,还可能会在个别场合提到由该译制厂制作的广播剧。将要涉及的配音演员——实际上几乎无一例外应被称为电影配音艺术家或艺术大师——除该译制厂全部演员班底外,还包括故事片厂所有参与过译制片配音的艺术家们。更广义一点说,还包括配音导演(早年的配音导演不太参加配音,如著名配音导演时汉威,据我所知他只在英国影片《冰海沉船》和法国影片《巴黎圣母院》〈嘎西莫多〉配过很少几句台词)、翻译和录音师等人。
至于为什么要如此“约定”、上海电影译制厂的配音艺术究竟有什么特殊意义以及由此引申出的相关话题,我将留待本文最后与大家共同探讨。
2楼#
发布于:2007-12-14 00:41

上面提到“梵皇渡路情结”,何谓梵皇渡路情结?容我做一点解释。
上海电影译制厂在迁到上海永嘉路现址之前,曾坐落在梵皇渡路中段。20世纪60年代初,当时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曾不止一次从南京赶往上海,口袋里的钱(还有粮票,而且必须是“全国”的)只够啃大饼(还不能尽饱吃),每次都是一连几天像瘪三一样徘徊在梵皇渡路上(晚间就跑到北站去找个地方蜷缩一夜),为的就是去译制厂门口“朝圣”。每到梵皇渡路中段,看到用鲁迅的字体刻写的上海电影译制厂厂牌时(大门的另一边是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那种既神圣又神秘的感觉至今我仍能回味出来。老友资格龙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说“半个世纪不就是五个十年吗。”五个十年,似乎并不太长,回忆人生道路时,把过去的每个十年划分为一个阶段,与每一个十年相对应的生活内容仿佛就是昨天的事。但正是这看似不长的时间,磨蚀了我们多少激情,而我对配音艺术的热爱却历经半个多世纪至今未见稍减。
现在许多译制片爱好者谈及译制片,除了偶尔提到一两部20世纪50年代的老译制片外,基本上都是70年代以来的影片。对于他们来说,似乎这已经是一种怀旧了。这种感觉当然没错,因为译制片爱好者主要还是年轻人,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相交时一大批配音造诣臻于炉火纯青的译制片放映时正好被他们赶上,而这段令人振奋的时期也毕竟过去二十多年了。当去“天堂似的电影院”看电影已逐渐被看DVD取代时,夹杂着某种伤感的怀旧情绪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只是,我的这种(怀旧)情绪可以追溯到更早——当远比我年轻的一代译制片爱好者通过简•爱和罗切斯特先生的对白进入李梓、邱岳峰的声音世界时,我对配音艺术的热爱已经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了。我对上海电影译制厂的感情可以追溯到半个多世纪前,可以追溯到梵皇渡路,这确实是我一生难以割舍的情结。
我庆幸自己的青少年时期恰逢那个被现在许多年轻人误解了的时代。只要你真正有一颗善于感受美好事物的心,那时的天空是一片蔚蓝,彩霞比今天更绚丽。当今天许多具有较高电影鉴赏水平的“影迷”为得到(比如)意大利新现实主义导演的作品而兴奋时,他能想到五十多年前,大部分新现实主义影片我已在电影院里看过(甚至早在1962年我已经看过塔尔科夫斯基的影片)吗?在某种意义上,我属于“电影的一代人”,也就是说,我对艺术的鉴赏力、我对一切视觉的东西的敏感、乃至我相当一部分的良知是来自电影(在当今这个以好莱坞大片为表征的时代这是根本不可能的),而上海电影译制厂配音艺术家在其中所起的媒介作用决不能低估。
我的年龄早已超过“不就是五个十年”而进入第七个十年,虽然许多宝贵的记忆(仅就配音艺术而言)已被无情的岁月湮没,但对“不就是五个多十年”的记忆进行一次清算,恐怕还来得及。我不敢奢望自己这个帖子能“以飨他人”,但抑或能起一点“钩沉”的作用。比如,我在网上看到一则署名孙洁的《上海配音往事》的帖子,写得不坏,其中有不少弥足珍贵的资料。但帖子提到所谓1970年代初的“内参片”时,说伍经纬和刘广宁都是在配“内参片”时起步的,显然时间出入较大。我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听到伍经纬和刘广宁的配音是早在1960年代初放映的锡兰影片《阿苏卡》中,并且尔后他俩经常配双档【日前接到赵慎之的电话,她老人家指出,这一点我记忆有误,当时与伍经纬配戏的是赵慎之2007-12-10】。这点小差错倒也无所谓,但至少说明,像我这样的“老听客”没准儿还真能“钩”出点东西来呐。……毕竟建国后上海的第一部译制片《团的儿子》,我早在五十五或五十六年前就看过了。
此外,就凭自己对上海电影译制厂所有配音艺术家持续了半个多世纪的崇敬之情,也应该写下一点文字作为我个人对他们的纪念。
3楼#
发布于:2007-12-14 00:42

在我的记忆中,最早引起我注意的配音演员是赵慎之。
大约在1952年或1953年,我看了波兰影片《华沙一条街》,记得影片的主人公是一个叫娜嘉的七八岁的小女孩,是一位医生的女儿(与我当时的年龄相仿)。起初大家都不知道他们家是犹太人,她的处境也很优越。后来她家的犹太人身份暴露,遭到了纳粹的迫害。娜嘉的一系列遭遇不仅引起了我的同情,还使我把自己融入了剧情。娜嘉的声音甜美纯净,她就是由年轻时的赵慎之配音的。赵慎之若干年后因给日本影片《望乡》中的阿歧婆配音成为上世纪70年代末译制片爱好者熟知的配音演员,其实她年轻时(用她的声音)塑造的一系列青年女性的艺术形象,早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就迷住了我们这一代人。
我相信,我和绝大多数热爱配音艺术和配音艺术家的崇拜者,与现在所谓的“追星族”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但可能形式上有某种相似,而就这种相似而言,我可能是全国译制片爱好者中最为幸运的人。二十八九年前,我有幸与赵慎之有过一段终身难以忘怀的交往。2005年10月在成都,我作客老友资格龙家,其间,我复述了当年的那段往事。资格龙先生根据谈话内容整理成文,并于互联网上发表。“偷懒”一下,征得他同意,现将那段文章借用到我这个帖子中:

《从赵慎之开始——电影与电影配音谈话录》
 国庆长假南京友人来蓉小住,带了数十部DVD片。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次没有什么戈达尔、安杰罗普洛斯、布努艾尔、塔尔科夫斯基的新D,而是清一色上海电影译制厂译制片的“什锦拼盘”!
   没有办法——由此注定了他这次的蓉城之行,以及随之而来的我们同赴江苏,最终成为一次“纪念之旅”。
   话题是从一同观听《带风景的房间》开始的。“其实我看这部电影主要是听李梓、曹雷尤其是赵慎之的配音……”他无意中这句话让我想起一件事来,于是问他:“你后来就再也没有跟赵慎之联系过了?”沉默良久他忽然冒出一句“我欠她债。”
下面就是有关赵慎之的对话的整理稿:
资格龙:我记得你好像是1979年开始跟赵慎之联系的?当时怎么忽然会想起给她写信?
张稼峰:说来话长。你知道,我这个“全国最后一名反革命分子”在劳改队曾经关过一年零九个月禁闭。在那个不足一点五平方米、整日不见阳光的小号里,除了默诵舒伯特《未完成交响曲》那些令人心醉的旋律,长时间里就靠回味少年时代所看的几百部译制片来打发难熬的时光。而在这些回忆里,尽管许多影片的细节已经模糊不清,有个东西却越来越清晰的浮现并交织成一张温暖的“生命之网”,把我一次次从绝望的悬崖边缘拉回来,那就是影片里的配音——尤其是赵慎之为那些年轻女性的配音。例如《痛苦的一页》中的丽西、《穷街》里的卡佳、《当我们年轻的时候》里的茨维塔、《大墙后面》里的罗西、《偷东西的喜鹊》里的阿柳塔以及《神童》里的凯斯顿小姐,她们共同形成的美妙、纯洁、温柔而有时又不乏几分幽默的声音形象实在令人神往又难忘!
资格龙:呵呵,你列举的所有影片我也在同一时段看过,对赵慎之印象最深的是《神童》里的凯斯顿和《穷街》里的卡佳。但是无论在分辨力、感受力和记忆力上,你都让我望尘莫及!
张稼峰:1978年开始(那时我已获得部分自由,戴“反革命分子”帽子留劳改队“继续改造”),我们的银幕上又陆续上映了《橡树,十万火急》、《追捕》、《尼罗河上的惨案》、《叶塞妮亚》、《巴黎圣母院》等译制片。我觉得这一时期上海电影译制厂的配音艺术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这极大的再度燃起了我对配音艺术欣赏的热情,于是萌生了向我景仰已久的这一特殊群体表达敬意的愿望。由于前已述及的原因,很自然的我选择了赵慎之。
    1979年上半年的某天,我给赵慎之写了一封信。其实当时并没有得到她回信的奢望,只是抱定“一吐为快”的“宗旨”而已。
资格龙:但是事情有点出乎你的意料?
张稼峰:是的。不仅很快就收到她的回信,而且我们的通信一直持续到1982年初。非常遗憾的是自1980年12月平反回南京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我都只能居住在一间临时搭建的小披屋里,而由于为生计打工到处奔波、小屋漏雨导致所有的信件都没有能够保存下来。但我对赵慎之给我的第一封信有比较深刻的记忆。她首先表示被我的来信深深感动,她说在她收到的所有观众来信中,她很少见到对她和上译厂配音演员的工作有如此全面的了解和热情、并且持续时间如此长久的,这本身就说明了这种感情的真诚。她称赞我的记忆,说有些她参加过配音的老影片自己也已经遗忘、或者在某部影片中仅有一两句台词,而我竟能够非常准确的记忆起来!她说这一切是对他们工作的最好回报,并将我的信给她的“同事们”看了。
资格龙:于是你就到上译厂去见她了?
张稼峰:因为我在信中表述的一些关于电影配音的观点得到她的认同,她还表示如果有机会去上海可以见面谈谈。1981年6月初的一个下午,我在一种热望的驱动下赶到上海。尽管曾经得到她的允诺,在穿过乌鲁木齐路前往建国西路离她家越来越近时,我的心跳也随之不断加快。即将和心仪已久的艺术家谋面的惊叹号,与“是否唐突冒昧”的问号之间形成的张力,几乎令我不能自持。
    赵慎之住在建国西路一幢漂亮的西式楼房三楼。当我叩开她的家门,第一眼我就知道:为我开门的是赵慎之本人。她当时刚洗完头,头上裹着一块白色毛巾。在我表明自己的身份后她毫不迟疑把我引进室内,并说:“你来得真巧,我今天刚好煨了一只老母鸡汤。”我一路上的紧张心情顿时释然。尽管绝非刻意观察,今天——20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不能不说,打从进门的一瞬间她那集起居室、书房和餐厅于一体的家(随后我还得知她的厨房是与邻居共用的。在沪期间,赵慎之不止一次说过:“要是能让我把房子换成两间,哪怕面积没有增加,也能减少我不少尴尬”),因其一览无余给我留下了一种十分奇特的“第一印象”。其中还包括墙上挂着一张邱岳峰的相片(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下面另说),一张赵慎之本人年轻时的相片和她与乔榛在一起的工作照。
    尽管已经过去20多年,与赵慎之初次会面的四天——刚见面不久她就提出要我在上海多逗留几天,并安排了住处——的谈话情境依然历历在目。她告诉我她把我的第一封信给邱岳峰、李梓、伍经纬等人看后,他们一致认为应该给这个不同于一般FANS的人回信……我们的话题当然主要围绕电影配音以及演员们的情况展开。她跟我谈了杨文元、于鼎、李梓、乔榛、施融、潘我源等人的一些情况。杨文元曾经一度状况不佳,但也已经走出困境;于鼎文革期间在干校因力大尽干重活;施融这小伙子人挺不错,食堂有荤菜总是用饭盒带给母亲而自己吃素;潘我源去了香港,赵慎之觉得对于配音演员这太可惜,并为她的离去而遗憾……当我问及邱岳峰先生的近况时,她那黯然神伤的神色以及随后的陈述使我震惊而扼腕。赵慎之本人对邱岳峰的评价极高:除了业务上的严谨、艺术造诣的独到外,人品也简直无可挑剔;为人耿直、厚道,在自身政治状况不是太好的情况下,还是非常关心别人。“怎么说呢,简直就是平常我们讲的很有哥们义气!”一再为他的死感到惋惜。
资格龙:邱岳峰的声音也是我和当年的许多同龄人最早关注并津津乐道的一个焦点。半个世纪过去了,只要一听见或想起他那喉音浓重的声音,就会“拔出萝卜带出泥”,眼前浮现出许多如今天各一方、或已过世的熟悉面孔来……唉,还是再说说赵慎之本人的情况吧。
张稼峰:赵慎之是个十分豁达、热爱生活的人。当时尽管已经退休,还是经常去厂里。她喜欢逛书店买书,还喜欢看画展。她是天津人,解放初在炮兵文工团当话剧演员。“我配音的戏路不宽,话剧腔很长时间才改过来。”她对我说。这既可视为一种谦辞,又让人感到实事求是。就此,她还谈起他们厂最新译制的几部影片,《英俊少年》、《黑驹》、《砂器》和《远山的呼唤》。告诉我杨文元参加了《英俊少年》的配音(说实话我不喜欢这部影片),她特别喜欢《远山的呼唤》,除了它感人的故事情节,她说她尤其喜欢日本北海道的风光。她提到她已经退休,在她退休前张同凝也已退休,而李梓不久也要退休。不过译制厂有一批年轻配音演员水平都很高,她说为《远山的呼唤》女主角配音的丁建华配得很好,建议我放映时一定要去看看。我回南京不久看到了这部影片,确实很好,从那时开始,倍赏千惠子成了我最喜爱的女演员,她扮演的女主人公明子由丁建华配音,也确实配得极好。尽管如此,我当时还是想过,如果放在二十年前,倍赏千惠子的角色也许非赵慎之莫属了。
    她的三个子女都插过队,当时均已返沪。我见到了她的儿子和女友、一个女儿(另一个在某大学读书的未能见到);她的一个小外孙同她一块住(我带他到楼下吃过冷饮)。她家还有一个成员亚伦,原来是她儿子的同学,家里经济比较拮据。小时常来玩耍,后来就成了家庭的一员,至今叫她“妈妈”。我在上海的四天就住在他家(他已经大学毕业,是上海教育出版社的编辑)。
资格龙:这样的家庭真让人羡慕。
张稼峰:是啊。当时我已接近40岁,她还表示我该尽快成个家呢。
资格龙:现在你的儿子也读大学了。你怎么会觉得欠她什么“债”?
张稼峰:1979年春在她第一封回信不久,我就收到她寄来的《电影艺术译丛》(后改名《世界电影》),当时这本期刊还是“内部发行”的。此后有两年多时间每期发行时她都会寄一本给我,直至该期刊公开发行后我请她不要再寄了。此外我曾经托她在上海代购一本匈牙利电影理论家约翰.巴拉兹的《电影美学》,为了买这本书她没有少费心,几个月里跑了上海许多书店才买到并寄给了我。这些书刊至今整整齐齐存放在我家的书柜里。但是后来由于工作问题长期得不到解决,我的“打工生涯”开始在天南海北的奔波中居无定所;1984年结婚之后又面临一系列“难言之隐”,与赵慎之的联系竟就这样中断了。这其间我每有自责并决心重新提笔,但这支笔却越来越重……
资格龙:我明白了。你欠的是“人情债”。要是我,作为一个曾经身陷囹圄多年的“两劳人员”能受到一位著名配音艺术家的如此厚待,最后竟然草率的不了了之、以“杳如黄鹤”相报,我也会自疚得无地自容的。……你看这样好不好?——如今这个网络时代,尽管你不会电脑,我完全可以把你的这段往事写成一个帖子发上网。我想赵慎之先生一定能够看到的。况且我们的共同爱好也可以借此机会合作一下,干脆做一个“专题”?
张稼峰:这个设想太好了!

(上面引用的这个帖子发出不久,资格龙就来信对我说:“帖子发出不久某网站就有一则跟帖表示了不同的观点。其实关于电影的翻译配音,很早以前就有人向我表达了有“画蛇添足”的感觉。他说尽管自己不懂外语,还是宁愿看片印中文字幕的,因为那才是“原汁原味”的东西。对于这个问题你是怎么看的?”我在当时的一封回信中对这个问题谈了自己的一些想法,不妨也在这里引用一下:“……那位跟帖的网友愿意看“原汁原味”的外国影片,初看起来也没错,我只是在想,如果懂得外语,那多少还能尝到些原汁原味,如果仅凭看中文字幕,恐怕就谈不上什么原汁原味了。其实,我们谈配音艺术的一个前提是:上译厂的配音早已摆脱只是传达“言语的意思”这个层面而形成为一种特有的艺术样式。这种艺术样式一方面要求配上的音贴切地传达原角色体貌、性格、语言表情、语言节奏、形体动作及其相应的剧情等多方面的特征和精髓,而且表演中又毫无斧凿做作之感,有时候还应弥补演员音色和口语能力的某些欠缺——高仓健就认为毕克的配音不仅弥补了自己音色的缺陷并与自己的银幕形象达到了一种高度的和谐。毕克决不简单等同于高仓健的口语翻译,他的声音与高仓健的银幕形象珠联璧合,形成了一个更为丰满的艺术形象。另一方面,由于上译厂翻译配音的高度造诣,影片中的对白、旁白已经足以从影片剧情中游离出来,升华为一种独立的审美对象。如你所知,影片《红与黑》尽管是根据斯汤达的原作改编,由于它不具备许多电影艺术自身本质的规定性,作为电影是极不成功的,但这丝毫也未妨碍我们单独去欣赏程之、邱岳峰的配音对白,这再好不过地说明了上面所说的升华”(鉴于这段文字引自当时的私人信件,不可能把问题阐述得丝丝入扣。谢谢那位网友,也许他的看法不经意间触及了一个“理论问题”,容我在恰当的地方再回过来对这一问题加以探讨)。
2005年10月,回到江苏在与资格龙先生同赴苏州并分手后,由于又陷身于繁忙的审稿工作,当时那个“搞个专题”的想法落了空。前不久,资格龙先生来南京,在他的鞭策下,我在事隔两年多之后终于重新拾起这个话题,以期让自己做个了断。
话题再回到赵慎之。前面我说过,赵慎之以她独特的声音为许多银幕形象塑造出的美妙、纯洁、温柔而有时又不乏几分幽默的声音形象实在令人神往又难忘!不过,她跟李梓等一些人不同,似乎没有留下大段激昂的配音段落,但她奉献出的却是最生活化的对白。如果把那种大段激昂的配音段落比作歌剧中的咏叹调,那么赵慎之那种生活化的对白就犹如歌剧中的宣叙调。当时,还未见别的女配音演员能通过这种“宣叙调”把年轻女性的纯洁、温柔表现得那样淋漓尽致(去世于1958年的姚念贻或许可以)。20世纪60年代初,电影院先后放映了《第一课》、《穷街》、《当我们年轻的时候》和《婴儿》等保加利亚影片,都是上海电影译制厂配音译制的。我自信自己的电影鉴赏力,我认为,即便是现在重新观看这几部影片,对它们的评价也不会差。《穷街》和《当我们年轻的时候》都是反映纳粹占领保加利亚时期年轻人生活状况的影片,赵慎之分别为两部影片中的卡嘉配音,她的声音绝对无愧于两个卡嘉的单纯与美丽。这两部影片放映时,中国人刚从20世纪那场人所共知的“三年自然灾害”造成的饥谨中走出一半,我们这一代人还仍然处于食物匮乏的状态,十分熟悉《穷街》中男女主人公由于纳粹占领与贫穷双重原因造成的对食物的渴望。正是能够果腹的食粮匮乏,我和我年轻时代的朋友自然对精神食粮的追求就为热烈,而且相互之间的友谊更加单纯诚挚。也许这也是《穷街》、《当我们年轻的时候》这一类影片在我们心中引发强烈共鸣的原因。我记得影片里有这么一段:卡嘉与另外两个男青年在一间食品店前,隔着玻璃看橱窗里诱人却可望不可及的食物。一个男青年无可奈何地对卡嘉说:“等哪天我把我这倒霉的灵魂出卖了,我好好请你吃一顿,你看,你爱吃什么?”(毕克还是伍经纬配的音?)。卡嘉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些久违的食物,说:“我要吃它一车!”赵慎之配这句话时,似乎是通过舌尖吐出来的“它”字和“车”字两个音,至今还犹在耳边。
贝蒂是老版本《孤心血泪》(1956年译制)中的一个女配角,影片主人公匹普凶狠的姐姐去世后,她来到匹普的姐夫乔•加吉瑞的身边。正是贝蒂的到来,匹普不仅摆脱了过去动辄遭受自己姐姐打骂的生活,还使这个孤儿缺失的母爱得到某种程度补偿。而当匹普最后负债累累、重病在身时,是乔和贝蒂帮助匹普摆脱了债务和死神。贝蒂由赵慎之配音,虽然台词不多,赵慎之却以自己开朗、温柔的语言表情把贝蒂善良、宽容、体贴的高尚人品塑造得十分完美。同时,她的声音与影片中其他女性角色的声音还形成极其强烈的对比(比如:大概是由朱莎配音的哈威夏姆小姐,她那可谓狰狞的声音与赵慎之柔和甜美的声音之间极大的反差,给人心理以张弛有致之感)。记得当年看这部沉闷压抑的影片时,只要贝蒂一出现,一听到赵慎之的声音,立即让人感到一片明媚,这种明媚在我记忆中留存了近五十年。

总的来说,赵慎之适合于给忧郁的年轻女性形象配音,她所配的丽西(《痛苦的一页》)和农奴女演员阿纽塔(《偷东西的喜鹊》)都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形象。当时有一位苏联女演员吉里英科,她的银幕形象以忧郁而使无数观众倾倒,她就是阿纽塔的扮演者,赵慎之为她塑造的声音形象在某种程度上可与若干年后李梓为简•爱塑造的声音形象相媲美。赵慎之曾对我说过她的戏路不宽,其实她创造的角色类型也并非总是那么忧郁。《科伦上尉》中,汉斯•阿尔贝托给女主角(唉,到了嘴边的名字还搞忘了,就是那个由保登斯坦扮演的角色)送了一束鲜花,女主角(赵慎之配音)问:“你给每个姑娘都送花吗?”邱岳峰答道:“阿不,那我非得开个花店不可了”。在这部影片里,赵慎之的声音是多么灿烂啊。1962年西德影片《神童》在江苏各城市放映,这是一部脍炙人口的电影,某种意义上它的配音也是上海电影译制厂的配音艺术臻于成熟,在中国译制片配音史上具有标志意义的电影。影片以其独出心裁的剪接方式令观众耳目一新。配音方面除启用因扮演《红色娘子军》女主角而一时红及全国的祝希娟为女配角维娜配音稍有瑕疵之感外,其他角色的配音则无可挑剔。邱岳峰(布鲁诺•梯休斯)、毕克(汉斯•博克尔)、于鼎(旁白)在该片中都有出色的表演。赵慎之为女主角凯斯顿小姐(一位丹麦姑娘)配音。凯斯顿小姐美丽、开朗、温柔而又坚贞,并且带有几分调皮和“滑稽”。她的形象当时迷倒了一大批青少年观众,而赵慎之的配音更增添了她的魅力,影片中许多台词至今我还记忆犹新。……在一个晚会上汉斯独自一人坐在一边看报,丹麦姑娘凯斯顿突然跑过来,一下子坐到汉斯的腿上:“快救救我,有个大胡子在追我。”(赵慎之。多好的理由啊,就这样,凯斯顿坐到了自己已经看中,却还未相识的有些书呆子气的汉斯的腿上)。“第一,我这儿正在吃斋,第二,不能随便往生人腿上坐”(毕克)。“反正这儿没人坐”(赵)。……“告诉你,我最讨厌女人跟在后面追我”(毕)。“我可没追你,再说我也不会追你……明天起,你先洗(澡),洗完了我再洗。”(赵)。……“他们在说什么?”(毕)。“他们在祝贺我”(赵。凯斯顿撒谎了,反正汉斯不懂丹麦语,不知她和家人在说什么。一个多么美丽诱人的谎言啊。全家人都反对她擅自做主嫁给这个从纳粹德国来的汉斯——尽管汉斯不是纳粹分子)。“祝贺什么?”(毕)。“祝贺我要和你结婚了”(赵)。“和我结婚?可我什么都不是。”(毕)。“是我丈夫。”(赵)。……“起来,结婚了!”(赵)。“还说这儿有自由呢。”(毕)。……“看,一个蘑菇,你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蘑菇,今天我要做一锅鲜极了的蘑菇汤”(赵。哦,面对战后食物的极度匮乏,有这样贤淑的妻子和如此乐观的母亲,有什么困难克服不过去呢!)
这些被从影片情境中剥离出来的话语看来十分平常,但出自配音艺术家之口便被赋予了非凡的审美趣味,就像不起眼的一草一木,一旦被摄影家捕捉进镜头或是经画家点画出来就成了艺术珍品一样。那位迷人的凯斯顿小姐的芳容如今在我的印象中已经依稀起来,但赵慎之的声音却仍然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九年前,我在南京一家餐馆与在上海滩还算有点名气的钱定平先生共进晚餐,席间我们不知怎么会谈起《神童》来。于是,那个晚上我们的话题几乎一直没有离开凯斯顿小姐和赵慎之的配音。我相信,一定还有不少我们这个年龄的人会不时回味起化身为凯斯顿小姐的赵慎之的。

待补:《战争与和平》罗斯托娃伯爵夫人、《带风景的房间》母亲……

赵慎之为善良女性配音的颠峰之作无疑是《望乡》中的阿岐婆。给阿岐(婆)配音的难度是不言而喻的,不仅要分别表现角色不同年龄阶段的嗓音特点,更难的是角色情绪起伏太大。赵慎之成功地用自己的声音塑造了各个不同年龄阶段,不同情绪之中的阿歧的形象,给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观众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现在,谈配音时每提到赵慎之,只要你一说是给阿岐婆配音的,他们立即就会说“啊,知道,知道!”
阿岐婆同赵慎之以往配音的众多角色一定程度上比较相似,可以说,阿岐婆是以往那些角色的延续。赵慎之给阿歧配音,完全符合观众的期待,这里肯定存在一个必须顾及观众接受心理的问题。那么,似乎赵慎之“适配”的角色类型就此可以画上句号了。且慢,出乎意料的事还就是有!大约在1981年或1982年,我相继看了《悲惨世界》和《基督山伯爵》。竟看到《悲惨世界》中德纳第的老婆、《基督山伯爵》中卡德鲁斯的老婆莱奥拉都由赵慎之配音。哎呀,她俩分明应该是潘我源的角色啊?直到影片看完,我才缓过神来。这两个角色的丈夫都是十足的恶棍,她俩都有贪婪、凶恶的一面,对丈夫的恶劣行径也都言听计从,但在恶劣程度上又都远不及自己的丈夫。我回忆起《悲惨世界》小说原作,雨果在描写德纳第的老婆时就说过,这个女人的人格具有水火不相容的两面性:对自己的孩子充满母爱即人性的一面;对他人的孩子极其刻薄甚至凶残即兽性(狼性)的一面。她首次出场是在自己家客店大门边,正在哄怀中自己的孩子,此时,她是多么慈祥的母亲啊。芳汀不就是冲她当时那副慈祥像,才把科赛特托付给她照管的吗。这个女人的贪婪乃至凶恶的一面,并不完全表现在恶声恶气上,而是表现在与丈夫干起险恶勾当来毫不含糊这一点上。当然,除了第一次出场时她的声音还颇为悦耳外,她后面的台词可完全不是一个慈祥母亲的声调,尤其是对科赛特,我们听来都会为她发怵。在“戈尔博老屋”(小说中的名字),当她看到过去在自己家受尽欺凌的科赛特,如今完全是富人家小姐的穿着打扮,不禁妒火中烧时;当他丈夫召集的一帮歹徒就那么乖乖地束手就擒时,赵慎之的声音可全变了——她给“滑铁卢中士”的老婆配音时,语调中的粗俗与声嘶力竭也是一点不含糊!赵慎之把德纳第老婆的双重性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才使我感到,当时角色的安排无疑非常得当,我也暗自为赵慎之拍手叫好。安排赵慎之给《基督山伯爵》中卡德鲁斯的老婆莱奥拉配音也同样非常匹配。尤其影片中基督山伯爵到卡德鲁斯开的小客店,卡德鲁斯半夜谋财害命未遂那场戏中赵慎之的配音,情绪把握得十分准确。莱奥拉情急之下,翻卡德鲁斯老底那段台词,是我所知道的赵慎之配的最“泼”的段落。附带说一点,我不主张配音角色类型的脸谱化,但又确实存在某人的声音特色与角色的体貌特征相匹配的问题。想起《阴谋与爱情》中宫廷大提琴师的妻子,那是个身材硕大的女子,潘我源为她配音非常合适。卡德鲁斯的老婆莱奥拉毕竟不是那种身材硕大的女子,这么说来,我倒是觉得让赵慎之给莱奥拉配音似乎比让潘我源配更合适。是的,尽管我有些意外,但不得不叹服赵慎之的造诣和配音导演的眼力!

近两年,我不止一次在电视机荧屏上看到赵慎之,如今,满头的银丝取代了二十多年前我见到她时她开始有些灰白的头发,这满头的银丝愈发使她光彩照人。八十多岁的人,气色和精神如此之好,我感到十分欣慰。在此我衷心地祝福这位老一辈配音艺术家健康长寿!
补遗:在整理旧杂记时,偶然看到一段关于赵慎之的文字。七年前,我在南京大学多媒体中心为CD  ROM版的电影史《百年辉煌——电影的历程》(已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撰写文本,为言之有物,看了当时所有能到手的电影,其中包括《战争与和平》和《苔丝》等。因为在两三部影片中都听到了赵慎之的声音,当时颇有感慨,遂急忙作了笔记。这次写回忆赵慎之的帖子时,本该将笔记所记内容加在那一部分,竟因匆忙而完全把它忘掉了。现在原封不动将其作为补遗附于下方,俟本帖写毕,届时再予以改写并插入恰当段落:
“……没想到《战争与和平》还有汉语版,而且是上译的。对了,65年就在俄文版‘苏联银幕’(SOVETSKI  EKRAN)和‘电影艺术’(KINO  ISKUSTVO)【俄文字母打不出,只好用拉丁字母代,下同】两种杂志上得知,邦达尔丘克在拍这部电影,尽管我历来不喜欢这个电影沙皇的电影,演也罢,导也罢,总有过火的地方……比如,怎么会把娜达莎•罗斯托娃处理成这种样子,我太熟悉娜塔莎了,不应该是这样的……
还是不要挑剔吧,如此恢弘的场面,也只有在当年如日中天的苏联才拍得起。而且看得出来,老邦对原著已经吃透了(有点心痛,在中国还有什么人比我对《WAINA  I  MIR》更熟悉、感情更深?啊,58年,我的托尔斯泰年)!更何况,配音如此之出色。啊,又在一部电影里听到了赵慎之的声音,她配罗斯托娃伯爵夫人再合适不过了。于鼎配老罗斯托夫伯爵也正中我下怀。我喜欢这一家人。听罗斯托娃伯爵夫人在自己的房间里与娜塔莎谈私房话,实际上是听赵慎之与丁建华在谈‘私房话’呀,无论怎么说,它们都使我激动不已。多少年了,赵阿姨很少有这么多台词,而且配得比过去更好。她配老伯爵夫人配得如此出色,我真为她骄傲。可惜有二十年未与她互通信息了。前几天在《苔丝》和《带风景的房间》里都听到赵阿姨的声音,而且都是给‘母亲’配音,都相当出色。记住,不妨就这些母亲们作篇文章,题目就用‘三个母亲的形象’,也可能是四个母亲……”。
4楼#
发布于:2007-12-14 00:43

前文中笔者曾以“电影的一代”自诩,现在不妨说说我何以会这样自诩。我想,一个人能否称之为所谓电影的一代,无非从三个方面来看:首先看这个人是否观看过足够多的电影。第二,这个人成长过程中与电影院的关系以及由此关系产生的对电影院的感情。第三,这个人看的是那些电影。那么,我究竟看了多少部或说多少部次电影了呢?这确实无从统计了。最近我在网上看到一份上海电影译制厂译制片的目录,根据上面列出的影片名单,截止1982年以前的,我最少看了一半。除上译厂的译制片我还看了大量长春电影制片厂译制的影片,此外还有国产影片,还有(“文革”前的)原版片(什么《神花宝剑》啦什么《外套》啦什么《巴格达窃贼》和《小岛奇闻》啦等等)。而最近若干年,得益于影碟机和D版片,我观看的电影数量又有大增,就我而言,观影的数量绝对够格。我这一代人,在影碟机出现之前,所有的电影都是在电影院中观看的,我与电影院的关系也就不言而喻。至于我对电影院的感情,这里就没有必要描述了,因为托尔纳托雷在20世纪行将结束之前,已经通过影片《天堂电影院》出色地描述了一代人对电影院的感情,以及在电影院即将从生活中消失时近乎挽歌般的情感。其实,关键还不在于观看电影的数量,而在于看了什么电影。“电影一代”的概念出自国外,一个人能否归入所谓电影的一代,还必须看这个人观看电影的范围是不是具有“国际性”;他选择的电影是否具有一定的艺术品位和代表性。作为中国人,我当然看过相当数量的国产影片,但恕我直言,它们的比重不大,对我一生审美情趣的影响也甚微。影响我一生审美情趣乃至精神生活的无疑是外国电影。电影虽然是一种大众媒体,但20世纪确实产生了一大批电影艺术精品,它们堪与20世纪其他艺术形式的精品相媲美。
我这一辈子有幸与20世纪最显赫的艺术结下了不解之缘并且观看了许多电影艺术精品,从中获得了巨大的精神享受。早年我看的大部分是苏联和东欧国家电影,尽管大部分苏联电影质量不近人意,但苏联毕竟是举世公认的电影大国,曾产生了爱森斯坦、维尔托夫这样的电影巨匠。苏联电影对我尔后电影趣味的形成无疑起了启蒙作用。幸运的是,当我十岁左右时,多部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和其他意大利电影就在中国放映。像《橄榄树下无和平》、《罗马,不设防的城》、《罗马十一点》、《米兰的奇迹》、《大地在波动》、《警察与小偷》、《如此人生》这些电影,尤其像国际声誉经久不衰的《偷自行车的人》这样的经典影片,在它们作为首轮影片放映时我都看过。何况建国后的前十七年,法国、英国、西班牙、西德、希腊等西欧国家的电影从未间断过在中国放映,而且我几乎一部不落地看过。在大量观看电影的基础上,我对电影艺术的鉴赏力逐步趋于成熟。在选择电影与评判电影的过程中,竟不自觉地倾向于把价值判断放在首位,价值判断与道德判断两者都不偏废这样一条电影鉴赏原则。
自1979年我得到赵慎之寄给我第一本刚刚复刊的《电影艺术译丛》(即后来的《世界电影》)开始,电影理论书籍进入我的生活,大大扩大了我的电影视野,同时却又让我面临一种尴尬:我突然之间知道,有那么多我亟待观看的影片,但我只能在书籍期刊上“望梅止渴”。这种情况直到六七年前才因DVD影碟机时代的到来和雨后春笋般D版市场的兴起而彻底改观(我要说一句或许会伤害部分中国人民思想感情的话,D版市场至少在适合中国国情这一点上有其积极意义。否则中国人怎么可能接触到那么多作为世界“先进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优秀电影文化呢?)。作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影迷,最近几年,基本看遍了20世纪所有电影大师的作品。从戈达尔、伯格曼到塔尔科夫斯基、安吉罗普洛斯等等等等,甚至包括贝拉•塔尔的作品。我终于可以说:我的课补齐了。
电影——当然是以欧洲电影为主体的外国电影在我一生的精神生活中占据了无可替代的地位,如此说来,我自诩为“电影的一代”也就顺理成章了。必须声明,我并不认为“电影的一代”这一称谓(能算称谓吗?)有丝毫荣耀的含义,我只是为自己陈述了一个事实,以便我在陈述自己对上海电影译制厂配音艺术无比崇敬之时,使我的陈述更丰满,因为我对配音艺术的热爱是附丽于我对外国电影的热爱之上的。首先应该确定,我是个电影(主要指欧洲电影)爱好者,译制片作为配音艺术的载体,我对它的爱好包括在我喜爱的外国电影之中。因为外国电影是一个范围宽广得多的概念,并且不能回避一个事实:译制片中尽管不乏一些优秀影片,但大部分有世界影响的经典电影却不在其中。我所看过的塔尔科夫斯基、基斯洛夫斯基、伯格曼、戈达尔、布努艾尔、费里尼等众多世界级导演的电影都未曾译制成中文版,可以说中国影迷看的经典电影都是原版片。就数量而言,原版片也比截止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发行的译制片多得多。话要说回来,就我自己而言,正是当年我大量观看译制片的经验,熏陶出我尔后堪称纯正的电影趣味。如果没有译制片对我的启蒙,我的人生很可能就会与20世纪世界电影文化宝库失之交臂。
相对于外国电影,译制片显然只具有派生的意义。上海电影译制厂的配音艺术是结在外国电影之树上的果实,这颗果实过于硕大,也过于灿烂,以至我在欣赏外国电影与欣赏配音艺术时既可以两者(不是正好有译制片这一名称吗,顾名思义,译制是指翻译配音;片是指影片——即外国影片)并行不悖,又可以把两者剥离开来。某些时候,我甚至把对配音艺术的选择置于影片之前。年轻时,当两家电影院一家放映长春电影制片厂译制的影片,另一家放映上海电影译制厂译制的影片时,我总是毫不犹豫选择后者,哪怕后者是我已经看过的。我承认,这多少有点偏爱的成分。而且,因此很可能曾使我错过了某些好片子(有些长春译制的影片本身是很不错的,如《排演在继续》、《狼窟》、《复活》、《好兵帅克》、《静静的顿河》、《共产党员》、《士兵的经历》)。
上海电影译制厂配音班子就像一颗耀眼的钻石,每一个面都闪光。又可以将它比喻为一个管弦乐团,每个配音演员都代表了一个声部,很难说哪一个人完全可以被别人取代。邱岳峰那种时而诙谐时而阴郁,世故到势利程度的声音使众多角色的配音非他莫属。只要一听到毕克的声音,无须面对银幕,一个刚健沉稳,有时还足智多谋的男子汉形象一下子就栩栩如生地跃入眼帘。那种华丽,华丽到华而不实程度的角色(《红与黑》中的德拉莫尔侯爵、《阴谋与爱情》中那个王爷的侍从、《王子复仇记》中那个奥司力克)如果不找尚华,恐怕就到不了味儿。“铜锤老生”的角色(《阴谋与爱情》中的王爷、《中锋在黎明前死去》中的“收藏家”、《偷东西的喜鹊》中的斯卡林斯基公爵、《罪恶之家》中那个神秘的探长)少了杨文元足以造成十几年的缺憾。胡庆汉那含蓄和有时透露出不祥预兆的古典味儿(《第六纵队》和《巴黎圣母院》的旁白和《悲惨世界》中的冉阿让)叫人多年难以释怀。比敦实比憨厚谁能比得过于鼎。而风流倜傥这句成语似乎就是为童自荣的角色特地创造出来的。更有李梓、曹雷和丁建华,前者角色类型的跨度之大简直叫人不可捉摸,曹雷的高贵端庄令人肃然起敬,丁建华的声音又总是能甜到人心里。
遗憾的是,一种文化形态是以特定的时代背景为基础的,一旦某种特定的时代背景消失了,与之相适应的文化形态也会随之消失。因此,文化只具有形态学上的意义,而无什么进步先进可言,尤其对于很大程度上决定于一个个生命个体纯属生理特征的配音艺术,更是如此。这里牵涉到他们各自生理条件相互之间“个体的不可互换性”和不可替代性。具体说,邱岳峰的“配音形态”能进步成什么配音形态,谁能回答?消失了就永远消失了,我们至多也只能重温。我个人认为,上海电影译制厂的配音艺术已经成为一个历史的范畴,正如电影经历了一个世纪的辉煌现在很难期待它发出更加耀眼的光芒一样,译制片在21世纪也一劳永逸的成为明日黄花。会继续有翻译片发行出来,也会培养出个别优秀的配音演员,但那个大师辈出的时代,那个以邱岳峰、毕克、尚华、胡庆汉、于鼎、杨文元、富润生、程引、李梓、赵慎之、张同凝、曹雷、孙道临、程之、林彬等配音大师为代表的译制片的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不仅如此,甚至自伍经纬、刘广宁开始而被乔臻、丁建华、童自荣、杨纯成、施融等较为年轻一代的配音艺术家推向极致的译制片的白银时代似乎也已一去不复返。这种一去不复返的无可奈何,正是由于所有这些人的不可取代性所决定的。【按:一,上译厂所有配音演员的名字对我太亲切了,尽管我力戒自己罗列他们的名单,我却克制不了,不过还是省略了不少配音演员的名字。二,名单中有孙道临、程之、林彬的名字,除孙道临因给王子哈姆雷特、《白痴》中的梅思金公爵和《基督山伯爵》中的基督山伯爵的出色配音而广为观众熟知外,较为年轻的爱好者也许不太熟悉后两个人。他们都是故事片厂的演员,并多次参加译制片的配音,我后面要专门谈到他们】。
5楼#
发布于:2007-12-14 00:43

我一生中,除了与赵慎之有过弥足珍贵的交往外,还与毕克、伍经纬、胡庆汉有过——怎么说呢?姑且就称之为“短暂的”——接触,与邱岳峰也有过一次间接的接触。回忆这几件往事尽管不免令自己有些赧然,但几年后赵慎之给予我的礼遇,已让我得到了足够的补偿,且事隔多年,说说也无妨。
1962年12月初,我第一次独自一人去上海,有两个目的,一是想去听上海音乐学院建院三十五周年校庆期间举办的交响音乐会,(我当时是宁愿夜晚受冻也要省出一圆二角钱买张票听交响乐的。我如愿以偿地去上海音乐厅听了音乐会。音乐会演奏了《贝多芬第五交响曲》和由沈榕担任独奏的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它们分别由杨嘉人教授和黄晓同指挥)。第二个目的就是去译制厂“朝圣”。这次“朝圣”期间,除使我一生中唯一一次近距离接触了两位配音演员外还与邱岳峰有过间接接触。事情是这样的:由于少不更事,我当时写了一封未指明具体收信人的信,到梵皇渡路译制厂门口请传达室的师傅将信交给配音演员——任何一位配音演员都可以。信的内容无非是讲我对配音艺术的喜爱和对配音演员的崇拜。信里甚至异想天开地提出要自费到译制厂当学徒以期将来从事配音工作的请求。那个时代还真有意思,传达室的师傅还真的把信拿进厂里转交去了。因为我说过要等待回音,也就得以在生了炉子的传达室里等待“接见”。在等待期间,我以肃然起敬的目光“瞻仰”着每一个进出大门的人,深知他们都可能是我心仪已久的配音演员。果然,传达室的师傅叫住了一个棒棒的,大约三十岁上下,身着蓝色中装棉袄的人,对他说:“你的《剧本》到了”。那位身着蓝色中装棉袄的人应声道:“嗷,《剧本》到了,我最喜欢《剧本》了”。这句话我几乎一个字也未记错,我还清楚地看到他在一本签收簿上签上了伍经纬三个字。伍经纬是当时译制厂的看家“小生”,也是经常与刘广宁甚至李梓搭档的配音演员。这么比吧,他就相当于后来的童自荣。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也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由于总是只闻其声,不见其面而显得神秘的配音演员。“我当时的幸福感就甭提了”。我想,如果伍经纬看到这个帖子,一定会为我作证,1962年他确实订阅过《剧本》。
过了蛮长时间(显然曾有人仔细看了我的信),接待我的人终于来了。来的人四十岁上下,瘦高个儿,脸盘比较瘦削,也是身着蓝色中装棉袄。由于激动,我平时那种敏锐的听觉不知跑哪去了,当时竟没依据声音分辨出他是谁(我曾问他:“请问您是谁?”他笑着对我说:“这个你就不必猜测了”)。我曾误把他当成杨文元,直到多年之后看到了毕克的照片,我方才恍然大悟,那不就是毕克吗!那么明显的鼻音我怎么就没听出是他!他说话和蔼,先是夸奖一番我的爱好和志向,继而告诉我上译厂是世界唯一的专业电影译制厂,要求很高,配音演员必须从电影学院毕业。他说:“你如果对配音工作感兴趣,可以报考电影学院,争取将来到我们厂来”。当然,此话只是安慰我而已,他一眼就看得出我远不是那块料。回想起来,那次见面时间不少于半个小时,尽管结果是我只能悻悻而去,但总算平生第一次与上海电影译制厂的配音演员近距离的接触。正是这个跟我谈过话的人,若干年后运用自己的嗓音和高超的配音造诣创造了杜丘检察官、波洛探长等中国电影观众永不忘怀的艺术形象。
就在同一天,一种不知天高地厚导致的不识相竟促使我在一座公共电话亭里拨通了译制厂的电话。我指名要邱岳峰接电话,稍倾,话筒里传来邱先生那熟悉的喉音。通话时间不长,我照例是一番自我介绍和表白,并要求与他见一面。我问他家住哪里,他回道:“我家住南昌路”。当我继续问在南昌路的具体地点并请求去他家与他见面时,他立即在电话里回答:“嗷,不行,不可能”电话立即挂断了。记得当时我面部一阵火烧火燎,一种被“名人”拒绝的委屈与懊恼油然而生。尽管这样,也未妨碍我在此后两天长时间徘徊在南昌路上,倒不是我仍心存侥幸想见到邱先生,完全是出于我对邱先生超出常理的崇拜,使我久久不愿离开这条在我眼里就坐落着一座使徒居所的街道。多年以后,我十分庆幸当时邱岳峰断然挂断了电话;庆幸我当时受到的“冷遇”。因为,就在整整三年后,我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送到南京龙潭监狱,总共在监狱待了十五年(包括戴反革命帽子,留场继续改造的六年),直到1980年才平反。而且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邱先生曾长期遭到不公正待遇。如果1962年邱岳峰真的约我见了面,哪怕只有次把次一般性交往,没准儿“文化大革命”中都可能会给他招惹极大的麻烦,也可能后果不堪设想;没准儿也就不会有罗切斯特先生那震撼无数中国观众的空前绝后的经典之作了,这一点我现在想想都后怕(绝非耸人听闻,我本人及我周围一大批年轻人,在“文革”期间都成了南京的反革命要犯,被处以死刑的多达五人。而且几乎无一例外都是译制片的热烈爱好者。其中张稼山和李立荣在当时可以称得上是“上译厂配音艺术评论家”。他们几个人1979年都得到昭雪。我至今也搞不懂,我们这些整天沉溺于古典音乐、欧美文学和译制片的浪漫青年——充其量,发过一些现在看来根本不算回事儿的牢骚——怎么一下子都变成了吃铁咬钢的洪水猛兽;我们醉心其中的文学书籍和电影胶片又怎么可能变成使人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甚至千百万人头落地的屠刀!)。
比较起来,我与胡庆汉的见面要体面得多。1980年初冬,南京各大电影院放映法国影片《悲惨世界》(我非常喜爱雨果的原作,但对拍成的电影却不大以为然),该片在青年学生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这可能是因为许多人事先曾阅读过这部小说。胡庆汉由于给影片《悲惨世界》的主角冉•阿让配音,一下子成了当年译制片爱好者心目中的偶像。我搞不清主办单位是哪个,似乎是特地邀请胡先生在南京与观众见面,其中包括到南京大学与青年学生见面。我的印象里,代表南京大学接待胡庆汉的是当时外文系英语专业二年级一个叫胡波的同学。我闻讯胡先生来南京大学,特地赶到南大,乘“活动”间隙,我在外文系教学楼的一间教室里见到了被好多学生围住的胡庆汉。记得他是穿一件短呢大衣,给我的印象是:他本人就像他配音时的声音一样温和含蓄,不时回答一些问题。我上前向他打了招呼,作了自我介绍,无非还是表明我对配音艺术的热爱并提及我已认识赵慎之一年多这件事。他说:“对对对,我知道这件事,我好像还看过你的信。”于是在场的同学开始关注我与胡先生的谈话。我谈到他配音的特色和他音色的柔美,并说我特别欣赏他语言里那种古典味儿,这时他转向在场的同学说:“这位老师(我当时不是南大的老师)对配音很了解,同学们可以向他了解许多配音的知识”。我说:“胡老师,你还记得‘战争已经过去两年了,市政厅的上空又飘起三色国旗……这句旁白吗?’”。他说:“是《第六纵队》开头的旁白吧,是不是我配的?记不清了,你不提,我真忘了。”我说我不会忘记的,还说:“前不久我看了《巴黎圣母院》,你的旁白太出色了,那种古典气息似乎真的把我带到了中世纪,你的声调非常适合表现中世纪巴黎的气氛,又似乎雨果的声调就应该是这样的……尤其是听到法拉贡坟场几个音的时候”。他说:“我确实经过了反复的揣摩,但没想到会产生这样的效果……”谈话被预先安排的活动中断,我们相约再见面。次日,我找到胡波同学,他说胡先生已经回上海,据我所知,胡庆汉走得没那么急。1981年6月,我到赵慎之家的那几天,亚伦建议赵老师带我到译制厂与其他配音演员们见见面,遗憾的是最终没有安排出合适的时间,否则我肯定可以与胡庆汉先生进行更深入的交谈。由于他的辞世,这已经成了永远的遗憾。
不过有必要再提及一个小插曲,也还是1981年那次造访赵慎之期间。一天晚上她给我一张上海文化会堂的电影招待会门票,告诉我这是上海电影局发的,他们厂大部分配音演员都会出席,我的座位就在他们当中,届时我将看到不少自己熟悉的配音演员。第二天上午,我坐在剧场自己的座位上,环顾四周,确实发现有不少既朴素又不乏表演艺术家风度的男男女女陆续在我附近的座位上就坐。但当时我并不熟悉这些从未曾谋面的“老朋友”,入座时,他们也只是互相轻声打一下招呼,我又不能逐一去打量他们,我至今无法知晓当时我前后左右都还有那些人。招待会放映了两部美国影片,是现场同声翻译,两部片子都很一般,我根本无心去看,却沉浸在一种微妙的幸福感中——我意识到在我的周围,包括我的邻座就是我崇敬已久的大部分上译厂配音演员。
6楼#
发布于:2007-12-14 00:44

汉语普通话经上译厂配音艺术家的演绎与外国电影的情境的结合真所谓珠联璧合,天衣无缝。从而,就语音而言,无疑可把汉语列为世界上最优美动听的语言。但事情并非一直如此,现在电视台经常播放一些不知是由什么人搭建的“草台班子”译制的外国电影或电视肥皂剧,对于任何一个稍具正常区别和鉴赏能力的人,都难以忍受其配音的恶俗。是啊,并非是任何人都能把汉语普通话说得悦耳动听的;更不是任何会说普通话的人都能称职地为外国电影配音的。赵忠祥堪称是国内第一流的播音艺术家,他曾为某个译制版本《红与黑》中的于连配音,记得有一次他在谈到这件事时,大致说过:现在一听到自己配的于连的台词时就羞愧难当,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下去才好……赵先生这段出于忠厚和谦逊的话是极富教益的。他深知自己不能替代前此为于连配音的胡庆汉【此处,我曾将胡庆汉误作韩非,现予以更正。误把胡庆汉当韩非,是一个很大的错误。并向所有网友及胡、韩两位先生及其家属表示深切的歉意!有必要作如下解释。于连系法国演员钱拉•菲利普扮演,该明星还扮演过《勇士的奇遇》男主角郁金香芳芳,芳芳由韩非配音。此外,扮演匈牙利影片《称心如意》男主角利利奥姆菲的演员,外貌上,角色类型上都与钱拉•菲利普十分相似,而他们的配音演员都是韩非,故经常让我想当然地把于连的配音人误认为也是韩非】。
    
总的说来,我坚持认为,上海电影译制厂以往那个黄金组合是别的任何配音班子无法替代的。不仅作为一个整体不可替代,他们内部各个艺术家之间通常也是难以相互替代的。四十多年前,我非常喜爱苏联影片《苦难的历程》三部曲,尤其是《两姊妹》和《一九一八年》,我反复看了多遍。到了第三部《阴暗的早晨》,我一下子兴趣减半,原因倒不在影片本身,而是因为男角瓦季姆•罗申上校的配音演员在《一九一八年》中是邱岳峰,而在《阴暗的早晨》中被替换成毕克还是胡庆汉,这一下基调全变了。这里或许有我自己先入为主的因素,但罗申通过话语表达的性格基调的变化,是当年我们一批译制片爱好者共同感觉到的事实。

谈到“不可替代”这个话题,无论对于中国的配音事业还是对于上译厂内部,最不可替代的首推邱岳峰。诸位网友,现在,我终于要把话题集中在邱岳峰身上了。
我接触译制片的年代很早,可以追溯到20世纪50年代早期,那时儿童看电影只需五分钱,在南京中苏友好馆则只需三分钱,正是如此便宜的票价,我当年才得以看了大量电影——当然基本都是苏联和东欧国家的影片。最近,我看到一份上海电影译制厂译制片的目录,发现上面罗列的影片我大都看过(!),其中像《乡村女教师》、《伟大的公民》、《废品的报复》、《牧鹅少年马季》、《钦差大臣》、《彼得大帝》给我的印象还比较深。据我回忆,《乡村女教师》中的那个摇铃人和《废品的报复》的主角就是邱岳峰配音的。当然,邱岳峰的声音形象是逐渐逐渐在我印象中明晰起来的。这里必须提到一个人,即我的三哥张稼山,他不仅是我的哥哥,同时也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好朋友。1970年3月6日,他被以“马列主义研究会”(这个名字本身就是莫须有的)反革命集团“首犯”的罪名被残酷杀害,时年仅29岁,1979年10月得到昭雪,平反判决书称:(他们)对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的倒行逆驶不满。他生前同我一样十分热爱上海电影译制厂的译制片。大约在上世纪中期,有一次他问我:“你注意到有一个经常替那种穿着巴尔干羊皮坎肩的小酒店老板一类人物配音的叫邱岳峰的配音演员吗”。张稼山一下子就抓住了邱岳峰配音艺术的主要特征,并且表达得十分形象。当他向我提及邱岳峰的时候,邱岳峰特殊的嗓音已经引起我好长时间的注意了。20世纪50年代早期他已经开始从事配音工作,到50年代中期,邱岳峰的配音技艺已十分成熟。他用自己独特的声音,在《勇士的奇遇》(奈保尔)、《没有留下地址》、《第十二夜》(安德鲁爵士)、《孤心血泪》(维米克)、《奥赛罗》(洛特里戈)、《王子复仇记》(大臣波洛纽斯)、《被遗弃的人》(孤儿院长)、《痛苦的一页》(丽西的丈夫)、《红与黑》(德瑞那市长)、《初欢》、《不平凡的夏天》、《漫长的路》、《科伦上尉》(汉斯•阿尔贝托)、《可尊敬的妓女》、《列宁格勒交响曲》(指挥家道布尔钦斯基)、《雅辛托叔叔》(雅辛托)、《海军少尉巴宁》、《冰海沉船》、《白夜》(自述者)、《大墙后面》、《大生意》、《中锋在黎明前死去》等一系列影片中塑造了众多年龄不等,外貌不同,性格迥异的人物形象。从那个年代开始,邱岳峰的名字和他创造的艺术形象便同我结下了不解之缘。
我在前面说过:邱岳峰那种时而诙谐时而阴郁,世故而且势利的声音特征使众多角色的配音非他莫属。这只是根据他声音给人的印象的概括说法,而且这种说法多少有点把邱岳峰的配音类型化脸谱化了。邱先生一生为之配音的角色太多,无法一一列举。回忆他塑造的声音形象,不仅数量惊人,而且角色类型丰富,充分显示出他“戏路”的宽阔。
也许邱岳峰特殊的人生道路,使他对人性的善恶两方面都有比常人更深刻的领悟,尤其是对恶的领教似乎更为透彻,以致他塑造的反面人物形象总能做到入木三分。《神童》中的布鲁诺•梯休斯(怎么我一下子吃不准了,仿佛这个角色是伍经纬配的?有人能告诉我吗?)、《追捕》中的堂塔医生、《佐罗》中的维尔纳上校、《基督山伯爵》中的检察官维尔富、特别是《悲惨世界》中的“滑铁卢中士”德纳第,都是因由邱岳峰的配音才更显暴戾、狠毒和卑劣。随着时间推移,他曾为之配音的反面人物形象有不少已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但其中比较典型的形象,至今仍记忆犹新。
《勇士的奇遇》中的奈保尔,《阴谋与爱情》中的伍尔夫、《红与黑》中的德瑞那市长和《巴黎圣母院》中的神父都是观众熟知的反面人物形象,同样都为人阴险。邱岳峰在演绎这些同属于为人阴险的反面角色时,善于把这些角色各自不同的特征加以区分并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来。比如:《勇士的奇遇》中的奈保尔,《阴谋与爱情》中的伍尔夫,在他们的阴险中都有一种小人的奴气。同样是为人阴险的反面角色,《红与黑》中的德瑞那市长和《巴黎圣母院》中的神父与前面两个角色却有着显而易见的差异。德瑞那市长阴险中透露出一种外省贵族的傲气和刚愎自用:“把钱给一个用人,而且最糟糕的是还遭到了拒绝……”(邱)。他的夫人说:“他不是用人,他是家庭教师”(姚念贻)。“只要他不是贵族,住我们家,拿我们工钱,就是用人”(邱)。德瑞那市长的小儿子生病时,他咬牙切齿地说道:“真是福满召祸,乐极生悲”邱岳峰通过自己的语调把德瑞那市长的阴险与一种暂时压抑着的凶残表现得淋漓尽致。还是他,在马车上一面狰狞地看着德瑞那夫人,一面用微微发颤的声音对儿子说:“看你妈妈,他不要我们了”(邱),这句话的语调里能听出阴险中渗透出无情无义。《巴黎圣母院》的本堂神父,也是个阴险的角色,他在影片中的台词不多,邱岳峰却通过自己的语调把他欲火中烧并被妒忌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心理状态昭然揭示在观众前面。
邱岳峰给反面人物配音的高超本领,很大程度上体现在《基督山伯爵》中检察官维尔富这个角色身上。影片《基督山伯爵》庭审一场戏主要由邱岳峰和孙道临配音,堪称上译厂配音史上最精彩的配音段落之一。孙道临义愤填膺却又从容不迫,邱岳峰傲慢跋扈却又色厉内荏。两个大师唇枪舌战,一个步步紧逼,另一个气急败坏。遗憾,现在用的WORD不具备多媒体的强大功能,难以把这场戏脍炙人口的对白呈现在诸位网友面前(我相信大家都有有关数据)。我只能把邱岳峰在这场戏中的台词单独拎出来(我在后面还会专门撰写回忆孙道临的帖子,这里就暂且略去他极其漂亮的台词以及法官的台词):
……哈哈,哈哈哈哈哈!……呕!…………哼!难道你还能叫死人来开口替你说话吗?……诽谤!可耻的诽谤!多么无耻啊!为了替一个罪犯辩护,你竟敢污蔑死者!……我们不是在审判死者!……太狂妄了!……法官先生,怎么能允许一个证人把审判引到政治上去?这只能在公众之间制造混乱!他显然是别有用心,不能让他再说下去了!……你不是明明知道这个人曾经想杀死你吗?恩?呵呵,你倒是不记仇,恩?……你缺乏证据,倒富有想象力!故做镇定,他这样说能叫人信服吗?法官先生。……好了好了!贝内帝托是什么人我们清楚,他从小就犯罪。……我知道你会这么说,还是说点儿别的吧,什么不幸的青年没人理解、精神空虚,他们自己放纵自己。呵呵!要是让所有的青年都这样放纵,拿起刀子,那就不堪设想!要杀一儆百,并且还要从严!这对小流氓和可能受他们害的人都是做了一件好事!军队里就没有少年犯罪!这种动听的受苦受难的老调还是免了吧!不能借口苦难,就饶恕犯罪的人。……够了,这种老调也不新鲜,一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孤儿,人不在随你说!……请问法庭,我们是不是还要继续听取这个冒险家的胡言乱语?他嘲弄谁?……够了
上面这一段台词不是一气说出来的,它由一连几个哈哈……和一个“呕”字开始(省略号部分基本都是孙道临极为精彩的台词)。当法官出于礼貌征求检察官的意见,是不是允许证人做证时,由邱岳峰配音的检察官维尔富的回答就是这么一个漫不经心的“呕”。这个“呕”被邱岳峰呕得多妙啊,这是极富他喉音特征的一个音(我无法选择一个恰当的汉字“表音”它,只好用这个呕字,这场戏里,还连续出现好几个各不相同的语气词,我使用的表音字都不够准确。我想所有留心的观众都心领神会那些语气词中的微妙含义),它的潜台词分明就是“就让他说吧,看他能陈述什么?”同时,这位检察官的傲慢也在这声“呕”字里尽显无遗。恰恰这个不起眼的语气“词”,成了这场戏的戏剧性楔子。傲慢的检察官,开始时那样稳笃,他未想到,紧接着情况会急转直下,竟至于就在这个法庭上,这个检察官丑恶的嘴脸被揭露,体面和威严骤然扫地,以至无地自容成为被告。他在这场戏前半段的许多话语中透露着咄咄逼人的傲气,俨然一个法律卫道士。后来,当他说到“请问法庭,我们是不是还要继续听取这个冒险家的胡言乱语?他嘲弄谁?”“……够了”这两句话时,他的傲气已是强弩之末,咄咄逼人的语调已经被一种哀号取代。我认为,在傲慢无理,盛气凌人,咄咄逼人这三者之间存在一种微妙的NUANCE,但它们又都与声嘶力竭不尽相同。邱岳峰在配维尔富这个角色时,分寸把握得极好,他的语调表情中有傲慢无理,有盛气凌人,也有咄咄逼人,但都不声嘶力竭。这就使即便是这样一个反面人物的台词,观众听来也觉得兴趣盎然。听邱岳峰的配音,每一段话,每一句台词,每一个词和字,每一个韵母背后的韵味儿都不应忽略,他语调中的“弦外之音”和“韵中之韵”不仅准确地体现着影片情境,也极大地提高了观赏品位。

“滑铁卢中士”德纳第是《悲惨世界》中反派人物的代表,一个集贪婪、凶残、欺骗、阴险、奴性与善变于一身的恶棍。1959年看《红与黑》时,记住了一句格言:“把所有的生物关进一个笼子,提取了坏的,这笼子里就不热闹了”(霍布斯)。这话说得太妙了。像《悲惨世界》这样一部长达三个多小时的影片,少了德纳第这个恶棍形象,我们不仅难以领略当时那个世界的险恶,恐怕也看不成悲惨世界的热闹了。整部影片里,只要有德纳第的戏,肯定精彩。我们都知道,这部影片的旁白是毕克,就是译制厂的同行们也交口称赞毕克在《悲惨世界》的旁白,毕克旁白的语调罕见的平静。我们也知道,该片的主角冉阿让是胡庆汉配音。胡先生的语调一般都比较含蓄,“火”的时候很少,根据剧情,冉阿让又长期是个隐姓埋名的人,胡先生在他的台词中也许刻意注入了一种忍耐的色彩。这就使邱岳峰的配音在“烈度”上与他们的声音形成了很大反差。德纳第的戏之所以热闹,应该说与邱岳峰的配音分不开。固然,作为剧情的有机组成部分,德纳第的台词本身可能就足以引起观众的兴趣,但缺了邱岳峰的衬托,观剧的躯力或许至少要减半。在给德纳第配音时,随着剧情的变化,邱岳峰的语言表情不断变化,语调起伏跌宕。一会儿假惺惺的悲天悯人,一会儿贪得无厌。一会儿媚态十足,一会儿凶像毕露。有时“哭穷”哭得惨不忍睹,有时又洋洋自得,一副十足小人得志的样子。所有这些德性,都被邱岳峰的话语烘托得纤毫毕露。再加之邱岳峰特有的“实词”和虚词的交差并用,把一个卑鄙小人、一个恶棍和无赖刻画得活龙活现,竟至于我曾多次把注意力集中在德纳第的“戏”上。试问,如果没有邱岳峰炉火纯青的配音,我们怎么会乐此不疲地把自己的目光投放在一个惟恐避之不及的卑鄙小人身上呢?
诚然,邱岳峰的配音极大地给影片《悲惨世界》增添了观赏乐趣,但它决不等同于“插科打诨”。在影片中,德纳第和警长夏威虽然都不是什么显赫的人物,但却是作为那个“悲惨世界”的部分象征出现的。如果不存在德纳第那样的恶人,不存在夏威作为鹰犬所维护的所谓秩序,也许就不会有芳汀的悲剧。邱岳峰在塑造德纳第形象的同时,实际是起到了揭露那帮社会渣滓罪孽的作用。在这个意义上,他的创作意图与影片制作者的创作意图是吻合的。也不要小觑德纳第这一类恶人,1848年至1851年,德纳第这一类恶人与其他社会渣滓一起,构成了12月10日会的社会基础,对法兰西第二帝国的建立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这里不再逐段评说邱岳峰在《悲惨世界》里的台词。相信跟我有同样爱好的朋友也会和我一样,把邱岳峰塑造的德纳第的声音形象作为这位大师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

邱岳峰具有非凡的表现普通人或者说小人物的本领,他塑造的大量人物形象中,小人物占了很大比例,《偷自行车的人》、《孤心血泪》(老版本)、《没有留下地址》、《骑车人之死》、《雅辛托叔叔》、《球》、《一九一八年》、《影子部队》(西班牙的,不是麦尔维尔的法国影片《影子部队》)、《运虎记》、《索拿大》、《圣彼得的伞》、《被遗弃的人》、《献给检察官的玫瑰花》以及更多的影片里他都为小人物配过音。直至多年以后,许多与邱岳峰名字联系在一起的小人物的形象和他们的声音还历久弥新,难以忘怀。我每想到与“侄儿”相依为命的雅辛托叔叔的形象和影片《球》里那个不乏父爱,却因穷困而无法维持失去母亲的儿子的温饱,不得不把残疾的儿子留在家中,每天外出寻找工作而始终无果而归的父亲的形象,不禁还会暗自流下温热的眼泪。邱先生在影片《一九一八年》中,同时给罗申上校和一个被革除神职后到处流浪的民间智者两个迥然不同的角色配音,通过邱先生的声音,这个民间智者乐天又富于智慧的谈话至今我还觉得很有道理。
《奥赛罗》中的洛特里戈和《科伦上尉》中的汉斯•阿尔倍托•霍夫曼是古代和现代两个完全不同时代里的小人物,听他们的台词,无论是洛特里戈还是汉斯•阿尔倍托的台词,阴险狠毒、盛气凌人的语调变得无影无踪,而配音的人同样是邱岳峰。就如《奥赛罗》中的洛特里戈,一个在无望的单恋中折磨自己,同时又毫无心计任人摆弄的的家伙,在苔丝特蒙娜家窗下“醒醒,醒醒快醒醒啊,有只黑山羊正紧紧压在你家的白母羊身上啦……”(邱岳峰)这段台词的语调把他受人摆弄的角色特征非常准确地传达给了观众(尤其是在与紧跟其后一句依亚各的台词“魔鬼要叫你抱孙子啦”(程之)的语调表情对比之下)。《科伦上尉》是一部在轻松的幽默背后藏着某种“忧患”的影片,幽默作为这部影片的基调,邱岳峰的配音起了重要的烘托作用。影片的主人公汉斯•阿尔倍托•霍夫曼原是个小公务员,他的姓霍夫曼与德语里陆军上尉是同一个字,由于这个巧合,在一次旧纳粹军人举行的同人聚会上,他被与会的旧纳粹军人误认为是已被列入战犯名单的汉斯•阿尔倍托上尉。由此引发了一段十分离奇的故事。邱岳峰用自己的声音,把一个本质上是善良,出于虚荣心有时爱吹点小牛的汉斯•阿尔倍托•霍夫曼,一旦成为人们心目中的英雄就飘飘然起来,这个被纯粹的偶然性戏弄了一番,最终在真相暴露后又张皇失措的小人物形象塑造得出神入化。《科伦上尉》中汉斯•阿尔倍托•霍夫曼的形象是邱岳峰配音生涯中塑造得最成功的人物形象之一,也是上世纪50年代末一大批译制片爱好者最津津乐道的“配音形象”之一。

1971年,上海电影译制厂在中断六年后,开始恢复外国电影译制工作。起初,译制的数量不多,也几乎都是阿尔巴尼亚产的质量不高的影片;尽管如此,它却又让邱岳峰的声音在我的生命中涂抹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从1969年夏天起至1972年,当时已在监狱服刑的我,由于所谓“坚持反改造立场”,三番五次被关进禁闭室里,其中连续关闭时间最长的一次达一年另九个月。禁闭室就是单身牢房,它以具有在心理和生理两方面对人非凡的摧残能力,堪称“革命人道主义”的杰作。你可千万别把它与美国电影或是关押尤利乌斯•伏契克的那种牢房混为一谈!这是一种套在房子里的“房子”,不足两米长,宽约一米,除了通过道的牢门上有一个仅够饭盒通过的所谓老虎窗,其他三面墙都没有窗户。高高的房顶上有一盏低压灯泡,灯泡光度虽然很低,只要它亮着,对于我来讲简直就像太阳光一样。不过它经常被关掉,每当它关掉时,一个人才能真正体会到什么叫暗无天日,绝对是伸手不见五指。很显然,与其说关灯是为了节约还不如说是为了折磨人。关在里面的人席地而睡,冬天可以铺点稻草,夏天我一直是直接睡在水泥地上。夏天是最不堪忍受的,很难得让你出来洗澡,质言之,原则上是不让你洗澡,无论冬夏!一个角落里有一个没有盖的粪桶,几天让倒一次,有时,粪便快漫出来了也不让你倒。总之,就在这个“猪道主义”也谈不上的恶劣环境里,我靠不断回味自己听过的古典音乐的旋律、看过的文学作品和外国电影来维持我的意志。那是1972年一个炎热的夏天夜晚,无数蚊虫不顾由于长期没有擦洗的身体散发出怪怪的发酵气味,依旧对我的身体群起攻之……啊,要是有一小盆水,哪怕是有一小杯水多好啊。在几乎绝望时,外面的大院里响起了放露天电影给劳改犯看的喇叭声,这在当时也被称作一项革命人道主义。隔了几道墙,而且我对那个年代放来放去总是那几部的样板戏也没有丝毫兴趣,但毕竟声音会传进来,时而隐约,时而清晰……不对啊?这一阵阵声音似乎有点熟悉,甚至还有点亲切,怎么还有点洋味儿?是啊,应该是外国电影!还应该是邱岳峰那一帮子人的声音!我屏住气……哦,我终于辨出了邱岳峰的声音——他的声音因独具特色而有一种穿透力——没错,是上海电影译制厂的片子!虽然台词听不清楚,但语调、韵味儿我是再熟悉不过了。我把耳朵凑近老虎窗,完全顾不得蚊虫的叮咬,也顾不得爬出粪桶的蛆虫冰凉地在我腿上蠕动。我终于清楚地听到一句话是:盐是大海的,大海是人民的——这绝对是邱岳峰的声音。我与这声音已久违了近七年;我当时仿佛是在地狱里听到了来自天国的声音(只不过那个天国对于邱岳峰也不算美好)。几年后,我看到了那天晚上被我听到的影片:《第八个是铜像》。
1971年译制的几部阿尔巴尼亚影片,尽管影片本身质量不高,但显然看得出,上海电影译制厂的配音艺术即将进入黄金时期。果然,一年之后,两部译制片的经典之作《巴黎圣母院》和《简爱》问世。随后几年,译制片的数量逐年增加,相继译制出雅俗共赏的《佐罗》、《叶塞尼亚》、《冷酷的心》、《追捕》以及《沉默的人》、《卡桑德拉大桥》、《非凡的爱玛》、《远山的呼唤》、《火红的第五乐章》、《砂器》、《寅次郎的故事》、《幸福的黄手帕》、《总统轶事》和前面已经提及的《悲惨世界》等一系列令人难忘的的影片。中国所有译制片爱好者一致公认的颠峰之作《基督山伯爵》、《尼罗河上的惨案》、《凡尔杜先生》、《大独裁者》(以及前面提到的《简爱》)也问世于这一时期。我把这一时期称为上海电影译制厂的黄金时期,邱岳峰参与了这一时期多部影片的配音。其中《基督山伯爵》中检察官维尔富、《佐罗》中维尔纳上校的配音形象使邱岳峰的名字在“文革”后形成的较年轻的译制片观众中获得了极高的人气,而《追捕》中堂塔医生的台词:“杜丘,你看,多么蓝的天!走过去,你可以融化在那蓝天里。一直走,不要朝两边看,明白吗?杜丘,快去吧!杜丘,快,快走啊!”则成了广为人们模仿的一段经典台词。在这里我想着重提一下,1978年上影厂译制的新版《孤心血泪》,是一部不容忽视的译制片佳作(当然,是就配音造诣而言)。邱岳峰给律师贾格斯配音,贾格斯这个角色比较复杂。他是个忠于职守的律师,城府极深而且刚愎自用,有时甚至有些暴戾。但为人耿直,孰善孰恶他心中自有一本账。他的话语中“半音”较多,所谓半音,是指不把事情全部点破,总留着一点让听的人自己去会意。要把这个角色的性格特点和人品特点通过声音传达出来绝非易事。看来邱岳峰十分胜任于为贾格斯配音,贾格斯身上的种种特点都被邱先生恰如其分地展现在观众面前,无一处“败笔”。从而,上译厂配音资料库中又增加了一个经典的人物形象。
从1971年到邱岳峰辞世剩下不到十年时间,在这短暂的几年里他创造了自己几十年从艺生活中最不平凡的三个(配音)艺术形象:《简爱》中的罗切斯特先生、《凡尔杜先生》中的凡尔杜先生和《大独裁者》中的理发师夏尔洛这三个(配音)形象不仅将长期铭刻在一代电影观众的心中,更将永远载入20世纪中国和世界优秀电影文化史册。

如果说《王子复仇记》中大臣波洛纽斯的配音是邱岳峰塑造得最为出色的世故、势利的形象(大家一定没有忘记波洛纽斯送儿子去国留学,在海边训诫儿子的那段“予子谈”吧:“得,我为你祝福,有几句教训,对你来说,务必要记在心里。不要想到就说,也不要随便想到什么就做。待人要和气,但是不要轻佻。凡是交情经过考验的朋友们,就应该紧紧地把他们拉在身边。可是不要对每个半生不熟的相识,去过分地周旋。当心跟别人吵架,不过吵了就要叫对手下次不敢碰你。要多听别人说自己少说。有钱可以办贵重衣服,可是不要奇装异服。富而不俗,因为衣着可以看出人品。不向人借钱也不要借给人钱,借出去往往是人财两失,借进来会叫你忘了勤俭。首要的是,对待自己要忠实。犹如先有白昼才有黑夜。要这样,才能对人也忠实。”)。那么《简•爱》中的罗切斯特先生则是邱岳峰塑造的最经典的性格阴郁的人物。
听说苏联有一位从事火箭研制工作的科学家,他为苏联火箭研制作出巨大贡献的时期却是监狱里的一名犯人。无独有偶,邱岳峰为中国译制片配音事业做出巨大贡献的时候,却一直受到极其不公正的对待。在这一点上,邱岳峰先生的命运与那位苏联科学家的命运惊人的相似。我想,每一个善于设身处地看事的人都会为此感到寒心!悔恨、不平、愤懑交织在一起,多年积压在胸中,长期的压抑足以使最乐天最诙谐的人心灰意冷。我无从知晓更多邱岳峰生前的情况,据某些回忆文章说,他平时为人爽直,性格开朗。但无论他给人的印象如何,也无论他用自己的声音塑造了多少诙谐、乐天的艺术形象,都不足以妨碍我们设想:身负“政治身份”的沉重压力,使他这个生性敏感、艺术家气质极浓的人,内心不得不长期处于极度的阴郁之中。在那样的年代,作为艺术家的邱岳峰只能把内心的不忿通过他创造的一个个艺术形象表达出来。在给罗切斯特先生这个人物配音时,罗切斯特先生近乎悲怆的故事必定触动了邱岳峰心中一根隐秘的弦。他把长期笼罩在自己身上的阴郁毫无保留地倾注在罗切斯特的话语之中,再加之李梓无与伦比的默契,从而把《简•爱》这部从纯粹电影学的角度看来不免有些“滥情”的平平电影之作改造成使无数观众为之倾倒的译制片中的上乘之作。

《凡尔杜先生》是电影大师查理•卓别林有声片时期的代表作之一,由他自编自导自演。影片主角凡尔杜先生原本是个循规蹈矩、在银行工作了三十五年的小职员,在大萧条时期失业了。为了养活体弱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他不惜让自己沦为连环杀人凶手,最终被警方抓获,被判处以极刑。这是一个人格极端分裂的人物形象:对家庭,他有高度的责任感,是充满柔情的丈夫和慈爱的父亲。对社会,他对被自己物色到的“猎物”——一群单身并有点钱财的中老年妇女——极尽哄骗杀戳之能事,凶残至极。而间或他也会良心复苏,甚至对自己物色到的牺牲对象也充满仁慈之心。作为电影表演大师的卓别林,通过自导自演,把人格极度分裂的凡尔杜先生表现得入木三分。据介绍,邱岳峰在年轻时代就把卓别林奉为自己的偶像,十分推崇卓别林高超的表演技艺,为卓别林的影片配音是他多年的愿望。对邱岳峰来说,为卓别林配音可能被他视为是一件使命性的工作,他出色的完成了自己赋予的使命,为中国观众创造出一个讲汉语普通话的凡尔杜先生。鉴于影片主题的深刻性和角色自身的复杂性,配音者必须不断改变自己的语言表情,不断改变语调以渲染出影片情节所要求的特定语境,这些,邱岳峰做得十分出色。
影片开始不久,格罗内太太到“凡尔耐先生”(凡尔杜的化名)的住所来看房子,这可谓是一场出色的独角戏,令人忍俊不俊。在凡尔杜先生与那个雍容华贵又显然十分富有,并可能成为下一个猎物的年轻寡妇的对话里,邱岳峰把一个故作多情,轻浮而又极善言辞的巴黎人(?)形象演绎的惟妙惟肖。就是这个人,当提及“亡故的妻子”时假惺惺的语气微妙变化,也被邱岳峰准确把握住了NUANCE。OLALA……老邱制造了一个幻觉,听他的台词,我觉得像真的是在听一个法国人说话——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把一种诙谐感通过自己的语调适度地融入进角色的。
凡尔杜:对不起,太太,我衣冠太不整了。我简直忙得连点儿收拾的工夫都没有了,呵呵呵呵。
格罗内太太:哦!玫瑰花多美啊!
凡尔杜:喜欢吗?我种的。
格罗内太太:太美了。
凡尔杜:路易斯……请你把这花给格罗内太太包起来,在柜厨的左面抽屉里有绵纸。……
格罗内太太:哦,不,你自己留着吧。
凡尔杜:太太。名花应该有主,所以我要送给你……这边请……这一间是客厅,这房子的门和地板都是橡木的,镶板是红木的。……从这儿可以看到群山和大海的景色,……这是造物主的杰作,我们只能相形见绌。……还有花园儿,长一百七十五宽八十五英尺,有七棵树:三棵苹果两棵梨树,李树桑树各一,还有我的玫瑰花丛……是啊,我妻子在这里花了不少的心血,度过了她愉快的一生,好像音容犹在。……啊!对!来得很突然,回娘家的时候,心脏病发了。所以我要把这房子卖了,好摆脱这些记忆。……这边儿请……这一间是饭厅,书房就在左面,称心,啊?……请这边儿走,上楼,这不大,收拾起来很方便。我们从来没用过佣人……这边请……我妻子的卧室,我们,哦,对不起……我们把它叫做乐逍遥。她喜欢这儿,经常待在这间屋子里。……我们也爱阳光,可有人不喜欢卧室太亮。……恩哼,天蝎宫,……你天上的星宿……啊!白羊宫!一个梦想家。你的目光闪耀着一种深邃的难以满足的欲望。……恩。太有意思了。我也是白羊宫,我们有一颗同样的心。你今天来得太巧了,我感到这是命运。……可惜初次见面不好说。……那么你,就没有再嫁了?……一个人,像你这样会吗?……因为你命中是不能缺少伴侣的。……哪里,你刚开始生活。一个人的生活只有到了,呃……跟年龄大小无关。……我敢说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漂亮过。……相反,我是坦率。当然,你年轻的时候,无疑是很美的。可是你当年怎么能跟你现在相比呢?你是更加成熟了,更加丰满妩媚了,另外,更有性格了,更有经验,更……更加一切了。……为什么不?应该对美做出反映,就像你对花做出的反映。‘玫瑰花多美’,你说,而且不假思索的吻了吻它,幸运的花!……我真希望有这种不假思索去行动的勇气,可是呢?生活里不行啊!哦!你太美了,太可爱了,简直无法形容。我们是天生的一对!哦,这是美,这是命,这由不得我们。谁叫你太美了,只叫你太美了……这些旧的习俗不能叫他约束。……
我在前面把赵慎之的许多“反打台词”比喻为宣叙调,把另一些较长而且感情色彩较浓的配音段落比喻为咏叹调。邱岳峰先生上面这段台词就可以称之为一首咏叹调,一首当作小夜曲唱出来的咏叹调。
不过《凡尔杜先生》毕竟不是一出喜剧,它的基调是灰暗的,不时给人以压抑。影片主角“两年来”从事的是一个最终把自己推向绞刑架的“买卖”。这个凡尔杜先生“如果天性善良就会是安分的人”,他天性并非原本就不善良,起先是社会抛弃了他,继而是一个打着正义的幌子,运用科学手段涂炭生灵的罪恶时代泯灭了他的善良天性,并沦为“一个残忍的玩世不恭的恶魔”,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悲剧人物。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重新品味一遍《凡尔杜先生》末尾那段台词。凡尔杜先生临刑前的那一段陈词,就如一曲咏叹调。这是一个时代的牺牲品向藐视并剥夺人类正常生活权利和人类美好情感、制造人杀人行为的不合理时代的控诉书。尽管凡尔杜先生陈词中的自我开脱站不住脚,但他对那个时代罪恶本质的揭露还是令人叹服的。其实,此时凡尔杜先生的个体确指性已经消解在更具普遍意义的象征性之中,听那一段独白,犹如品味精彩的华彩乐段,邱岳峰用近乎平静的语气,道出了卓别林构思时已形成的不平和嘲讽。我还听出了一位艺术大师的忿懑、悲壮和心灰意冷;而在这种令人酸楚的回光中,我仍然能依稀辨识出昔日那个开朗诙谐的邱岳峰。不过到此时,远方彩霞后面的天国,已经在向这位艺术大师招手了。
现在,我将自己经常重温的那段独白抄录在这里:
我有话要说。尽管检察长忘了提我的很多优点,至少他承认我有头脑……谢谢……我是有头脑,而且很本分地用了三十五年。可以后,没人需要了,于是我开始自谋生涯了。至于说杀人魔王,不是受到提倡吗?这个世界不是以杀人为唯一目的正在制造毁灭性的武器吗?不是把那些轻信的女人和孩子炸得粉身碎骨吗?而且做得是那样的科学,哈!相比之下,我真是小巫见大巫了。然而,我并不想为此愤懑不平,因为我就要斩首示众了。尽管如此,在这生命的火花即将熄灭的时候,我要说的是,我们重见的日子不远了,不远了……尽

《大独裁者》也是卓别林自编自导自演的影片。影片中反面角色是以希特勒为原形的大独裁者兴克尔,正面角色是理发师夏尔洛。既然给卓别林配音非邱岳峰莫属,当然这两个身份完全不同,气质迥异的角色也都责无旁贷地由邱岳峰配音了。用时下流行的说法,这是对他的一个“挑战”。尽管这位大师早把卓别林揣摩透了,胸有成竹,似乎可以驾轻就熟了,但从影片中他所配音的每一句台词看,他始终在恪守一个艺术大师严谨的创作信条。邱岳峰再次把自己完全融入到卓别林影片的情境之中。在给《大独裁者》中两个角色的配音过程中,他似乎总结了自己配音生涯的全部经验,调动了往昔他塑造的人物身上所有可供借鉴之处,排除了所有足以引发“间离作用”的杂念,全身心投入由他心目中的电影大师创造的经典电影形象的艺术再创造之中。《大独裁者》末尾那段台词尽管具有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但对人类美好社会的憧憬依然能在无数观众心中引起共鸣。也许邱岳峰把积压已久的不忿以及对未来的希望,全部倾注在角色的情绪之中,创造了这段配音艺术史上空前绝后的不朽段落。这是一颗巨星即将陨落之前最耀眼的光芒;它远远超出了咏叹调的范畴,是一篇呼吁获得人类公正与尊严的檄文,也是邱岳峰先生最后的绝响!
不管怎么说,历史是公正的,人民没有忘记这位艺术大师,数以万计的人都对他怀着崇敬,人们还将长期聆听他的声音。他远比那些把歧视强加给他的人幸福,也远比那些人活得更长久。
下面是《大独裁者》末尾那段由邱岳峰配音的夏尔洛的独白,这篇充满理想主义的演说词,本身就有不少激动人心的地方。我希望,当我们重新聆听这段独白的时候,与其去注意卓别林借助这篇演说词表达的思想,毋宁更多地去体会邱岳峰的艺术魅力,它的激越中潜藏的悲怆。
我不想当皇帝,我不会这一行。我不想统治、征服任何人。我想尽力帮助所有的人:犹太人、非犹太人、黑人、白人,我们都想彼此帮助。人都是这样的,要靠大家幸福而不是痛苦生活的。我们不愿意彼此仇恨、鄙视。这世界容得下所有的人。土地是肥沃的,它能养活所有的人。生活的道路是自由美好的,可是我们迷了路。贪婪毒害了人性,用仇恨分割了世界,把我们赶进痛苦和血泊之中。我们发展了速度,可我们彼此更不了解;机器生产财富,而我们缺衣少食;知识使我们乖僻,我们的才智冰冷无情。我们想得多,而同情少。
我们要机器,可是我们更要爱;是要有才智,可是我们更要有仁慈。没有这些品质,生活是凶残的,一切都将失去。飞机和无线电使我们更为接近,这些发明本来就是为了唤起人的善性,唤起全世界兄弟般的情谊,要我们团结。现在全世界有无数的人在收听,无数个绝望的男人、妇女和儿童,还有一些在某种制度下受迫害、监禁的受害者。我要对收听的人说:不要绝望,我们蒙受的痛苦是由于一时贪婪所致,由于有一些人害怕人类进步的怨恨所致。人的仇恨会消失,独裁者会死去,他们从人民夺去的权利即将归还给人民,只要前仆后继,自由是不会消灭的。
    士兵们,不要听从那些禽兽,他们是鄙视、奴役你们的人,控制你们的生活,规定做什么想什么接受什么,把你们大家当作牛马去使唤,把你们当炮灰!不要听从那些反常的人、机器人,机器思想还有机器心。你们不是机器,也不是牛马,你们是人!!!你们都怀着爱人类的心,不是恨,只有不懂爱,反常的人才会恨。士兵们,不要为奴役而战,要为自由而战。《路加福音》第十七章上面写着:天国就在人的心中——不是一个人,不是一群人,而是所有的人,是你们!你们是有能力的人,有创造机器的能力,也有创造幸福的能力。你们是有能力使生活变得自由美好,使生活成为奇妙境界的人。让我们以民主的名义运用这种能力,都团结起来!为了一个新的、公平的世界而战!!使人人有工作机会,使青年有前途,老年有生活保证,好多禽兽就是靠这种诺言起家的,那是欺骗!!他们从来不会兑现这些诺言,永远不。独裁者自己自由了,可是奴役了人民。
    让我们为了实现这个诺言而战吧!为了解放这个世界而战!除掉国与国之间的隔阂,除掉人间的贪婪、一切仇恨和偏执,实现一个理智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科学和进步能导致所有人的幸福!
    士兵们,以民主的名义,我们团结起来!!!
海娜,听见吗?不管你在哪儿,抬头看哪。乌云揭开了,阳光又普照了,我们从黑暗走向了光明,我们进入了一个新世界,和睦的世界。所有的人都摆脱了仇恨、贪婪和暴行。抬头看哪海娜,人的心灵慢慢的升华了,终于要展翅高飞了,它飞向天上的彩虹,飞向希望的黎明,飞向未来,这灿烂的未来是属于你的,属于我的,属于我们大家的。
……抬头看哪海娜,抬头看……

邱岳峰先生离开我们二十七年了,尽管他有生之年命途多舛,但对于一个把毕生精力奉献给电影艺术事业,并取得举世公认成就的艺术大师,他的在天之灵应该感到无比幸福。我作为一个邱岳峰先生最早的景仰者,永远感激他以自己的方式焕发出的艺术魅力给我带来的无尽享受;永远铭记他用自己的话语给予我的教益。
我深知自己这篇冗长而又不甚得体的纪念文字难以触及大师配音艺术的精髓。若条件具备,本人将再一次就邱岳峰先生的配音艺术,写点心得。
7楼#
发布于:2007-12-14 00:44

  程之本是上海电影制片厂的电影演员……慢着!可能有的网友会问道,谈上海电影译制厂的配音艺术,怎么不按“次序”,先多谈谈译制厂的专业配音演员?又怎么刚谈了邱岳峰,一下子就岔到故事片厂的电影演员程之身上?看来,我还得做点解释。上译厂与上海电影制片厂具有历史渊源关系,20世纪50年代,不止一批故事片厂的电影演员参与过外国电影的配音工作。直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相交时,遇到角色众多的影片(比如《苦海余生》),故事片厂的演员还不时“支援”过上译厂。参与配音的故事片演员中有些是非常出色的表演艺术家,早在上世纪中叶,故事片厂有几位演员的配音技艺就达到了很高的水平,毫不逊色于专业配音演员。我的记忆所及,他们有:孙道临、卫禹平、程之、林彬、中叔皇、高博、韩非、温锡莹、虹霞、朱莎等等。其中孙道临、卫禹平、程之、林彬以极高的艺术造诣所创造的声音艺术形象已与专业配音艺术家创造的艺术形象融为一体,是上译厂艺术成就的重要组成部分。鉴于他们参与配音的年代距今已经久远,我必须尽快从自己的脑袋里挽救出对他们的记忆。附带说一点,在这则姑且把它称为随想录的帖子里,我将要谈及大部分上译厂的配音演员。至于今天谈谁,明天又谈哪一个,完全随我的游思所至。对于我来说,上译厂所有配音演员都是一流艺术家,他们各自的音色可能存在差异,我个人或许会有所偏好,但我无权依照自己的偏好搞“排行榜”;本文将要述及的人有先后,但绝无等次之分。
    
  接着说程之。我想,说起程之,中国的电影观众都不陌生。他出演过许多国产影片,而且基本是饰演反派人物。那么他参与配音的是否都是反派人物呢?倒也不尽然,在配音棚里,他的戏路应该说很宽。他为之配音的反派人物暂时放到下面再讲,先从头说起。
  1957年隆冬,我在南京大华电影院首次观看了《孤心血泪》(大卫•;里恩导演的老版本)。当时我对影片的配音已经有些小挑剔,对《孤心血泪》开始部分的配音似乎不太满意(苏秀、赵慎之的两个角色除外)。直到律师贾格斯的出场,我才为之一震。一个大胖子,也未见得刻意抬高嗓门,说话的声音却像从风箱里鼓出来的:“这是谁啊……住在邻近的孩子,啊…你来做什么?……那就别调皮,你们这些孩子我可太知道了,没一个好东西,记住放规矩点,啊…”这个大胖子律师就是由程之配音的。作为一个来“客串”的电影演员,程之的配音无论从音色还是从技巧上看都堪称一流。不妨列一列他参与配音的几部影片和角色:《孤心血泪》中的贾格斯、《王子复仇记》中的克劳狄斯、《列宁格勒交响曲》中的少校、《三剑客》中的红衣主教马萨林(该片的旁白也应该是程之,前不久有人说我记错了,我有点犹豫。不过我相信自己没记错。啊,《三剑客》的旁白可了不得!当年有多少人在争相模仿它那亦庄亦谐的开场白哦:“1632年夏,在通往巴黎的大道上,有匹小马兜儿兜儿地在赶路,不用说,这马上的人就是我们影片的主角达达尼奥,他是到巴黎去寻求荣华富贵的……他年轻,耿直,又是加斯科涅人,再说他的叔叔是火枪营的统领……”“一路上趾高气扬,暗地里巧设计谋。不日,他们来到了亚眠……”。回味起来,这只可能是程之的声音——味道在那里〈年代太久,引文难免错误,敬请见谅〉。)、《奥赛罗》中的依阿戈、《堂吉诃德》中的堂吉诃德、《科伦上尉》中的凯扬凯先生、《红与黑》中的法官和彼拉神父、《第六纵队》中的戈林先生,程之在这几部影片中塑造的声音形象可谓个个显赫。我在银幕上看过程之的形象,有些不解,他那并不魁梧的体魄竟能发出那么一种发聋振聩的声音。那种声音对观众的冲击力太强,但每一部新的译制片放映,我又期待在片头看到有程之的名字。程之的配音,决非我个人的偏好,我青少年时期的朋友,如张稼山、李立荣(愿上天保佑他们的在天之灵)都跟我一样,对程之的配音推崇至极。我们中无论哪个人,只要在译制片中一听到有程之配音,立即就会奔走相告。不知何故,进入60年代,我再也没有看到这位大师参加上译厂的配音(我真诚欢迎了解更多情况的网友,告诉我程之还为那些影片配过音)。
  老版《孤心血泪》是最先让程之进入我视野的影片,该片中的贾格斯由程之配音。我在回忆邱岳峰时,提到过新版《孤心血泪》。老版《孤心血泪》与新版《孤心血泪》中的贾格斯是同一个人物,但并不等同于一个形象。老版中的贾格斯也具有邱岳峰为之配音的那个贾格斯的基本特点,但似乎更加刚愎自用,火气更大一点,做事也更加雷厉风行。他训斥人来毫不讲情面,要做什么事总是刚说完立即指派人,连回神的工夫都不给人。不妨看这么一段台词,这是影片主角匹普刚到伦敦,贾格斯在律师事务所里接待匹普的一段话:“啊…平安到达啦匹普先生,早上好,我马上替你安排维米克匹普先生档案”。“我想这笔钱不少了吧,你认为怎么样啊?要正面回答……好出去!”。“呐,这是一张商人名单,你可以跟他们开户头维米克带匹普先生到巴纳客店去”。从字面上看这几个句子都不通,至少少了几个标点符号。好像应该是:“……我马上替你安排。维米克,匹普先生档案。“好。出去!”。“……你可以跟他们开户头。维米克,带匹普先生到巴纳客店去”。程之的配音妙就妙在他把几个句号和逗号都去掉了(其实还是有极短暂的“间隙”的,只是间隙,不是停顿)。这样一来,贾格斯雷厉风行、不由分说的办事风格和性格特点,就在这省略掉的停顿里准确表现出来了。撇开对生活细节的把握和对人物性格的揣摩有自己的独到之处这些不谈,程之的嗓音也是独树一帜的,既洪且亮,并且被一种从容不迫和城府所饱和。它能穿透你的心灵,用那种声音跟你讲话的人,你得当心,你什么也瞒不了他。程之正是用这样的声音把贾格斯塑造成一个活生生的,令人望而生畏——应该说是“听”而生畏——的形象。
也许正是得益于饰演反派人物的经验,程之给反派人物配音显得异常得心应手。继《孤心血泪》之后,我又在影片《奥赛罗》中与程之的配音形象邂逅。这次他是替依阿戈配音。在莎士比亚笔下依阿戈是一个妒忌心极强,阴险而且干坏事不择手段的家伙。他表面上并不穷凶极恶,但暗地里扇阴风,点鬼火,各种手段无不用其极。程之在塑造这个形象时正是抓住这些特点,用城府极深却不动声色的语言表情,淋漓尽致地把依阿戈为人的阴险歹毒揭示在观众面前。你看,他把从苔丝特蒙娜那里混来的手绢抛向空中,又反手一接,口中咬牙切齿地念道:“我把它扔在卡西奥的房间里,他只要一拣到,我这就成了”。他很得意,而且为自己处心积虑的阴谋暗自叫好,但得意而又不忘形。平心而论,20世纪50年代中期,即便在专业配音演员里,也不容易找到更适合为依阿戈配音的人选。是啊,我是多么盼望哪一天能重新观看到这部久违了四十多年的影片啊。不为别的,只为再度听到程之的声音。
  程之用声音塑造的另一个反派人物形象是《科伦上尉》中的凯扬凯先生。汉斯•阿尔倍托战前是党卫军上尉,战后被列入战犯名单,为了逃避军事法庭制裁,汉斯•阿尔倍托化名凯扬凯。这家伙一脸屠夫的样子,看到他那副长相,就可以想象出他过去肯定是个作恶多端的家伙。战后,他隐姓埋名,靠推销吸尘器一类的小家电度日,整天一副可怜相,连说话的声音都是蔫蔫的。当他知道有人在冒充他纳粹军官身份,而且在甚嚣尘上复活军国主义的恶浪中,不仅没有受到制裁,反而身价猛涨,到处“吃香的,喝辣的”。他沉不住气了,又穿上了党卫军上尉的制服。啊,你看他摇身一变,又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截然两种不同的声音,程之的声音无论是与那个凯扬凯先生还是与汉斯•阿尔倍托上尉都结合得天衣无缝。由于程之的加盟,《科伦上尉》成为20世纪50年代中晚期上译厂最出色的译制片之一。
  前面说过,贾格斯的形象有些令人生畏。他的形象之所以令人生畏,是不是单单由于他那硕大无朋的身躯所致呢?以我的记忆而言:不是。我至今还觉得,那种令人生畏的感觉主要来自程之的声音。不过,他的声音并非一直令人生畏;他也并非只能给反派人物配音。他在下面两部影片中塑造的声音形象,在我们心中唤起的无疑是对善良和正义的崇敬以及无限的信赖感。
  1942年列宁格勒保卫战期间,作曲家德•肖斯塔科维奇把自己在后方创作的《第七交响曲》(即列宁格勒交响曲)总谱交由军用飞机空运到被德军围困的列宁格勒,护送乐谱的是一位空军少校。这个少校在寻找收件人时发现了一个孤儿,并临时救助了这个孤儿。这是影片《列宁格勒交响曲》中一条感人的情节线索。影片中的少校由程之配音,也不用多说,大家已经不难想象此时程之的声音是多么亲切。有这么一段情节:(小孩):“叔叔,飞机是怎么起飞的啊?”少校拖过一把椅子,对小孩说:“把那个盘子递给我”他站到椅子上一面手握盘子在空中旋转,一面继续说:“看,飞机是这样起飞的,呜……呜……呜……好了,现在我们可以降落了吗?”那位少校是什么长相?对,还有点印象,身材不高,非常结实,左手缠着绷带,但我印象最深的还是程之的声音——这是一种经受过战火洗礼,带有质朴的幽默,令人信赖的声音。回想起《列宁格勒交响曲》里这一段插曲,不由产生了一些联想:很多电影都触及过某个母亲或某个女性与一个孩子同命相连的故事题材,这样的故事通常也都很感人。奇怪的是,它们的感人程度似乎大多不及那些讲述一个男人与一个孩子同命相连的故事的影片;前者留下的记忆也总是不及后者那样长久。以一个男人(既可能是亲生父亲,也可能毫无血缘关系)在特定情况下与一个孩子结成“友谊”,并且同命相连为题材的电影我看过不少部。像《一个人的遭遇》、《雅辛托叔叔》、《球》、《永恒与一天》就属于这种类型的电影,影片《列宁格勒交响曲》中也包含这个内容。看这些影片时,往往总能被感动得心里隐隐作痛。殊不知我的“同性人”看到这样的故事,心里感触如何?
  《第六纵队》是一部令人难忘的影片,故事背景是二战中法国小城尚布里。著名女演员玛德琳•蒂波在逃难途中与儿子沙利失散,两年时间没有儿子的音讯,当他们重逢后,玛德琳•蒂波不知道沙利已经被盖世太保收买并被训练成准备长期为他们服务的所谓第六纵队的成员,原先那个善良的青年,如今已沦落为纳粹的帮凶。沙利最后还参与了杀害母亲的长期合作人戈林先生的罪恶勾当,影片《第六纵队》中的戈林先生由程之配音。这部影片的主要情节虽然发生在纳粹占领时期,但影片里始终没有出现一个纳粹军人的形象,也没有任何“政治性”的话语。《第六纵队》主题严肃,它的严肃主题主要体现在影片发人深省的结局上。从前到后,整部影片台词不断,基本是玛德琳•蒂波与戈林先生的对话。这一点似乎有悖电影的本性,但这一缺点又被对话的精彩抵消了。台词本身的机智幽默——法国式的机智幽默,被程之和林彬两人演绎成不带音乐旋律的歌剧。一句幽默的话刚出来,另一句机智的反唇相讥就脱口而出,真可谓妙语连珠。用当年我三哥张稼山的话说:“这是一部听配音的影片”。且看这样一段对话:“这朵花又要做好了。”由林彬配音的玛德琳坐在一部四十年代产的小汽车里说,车子停在公路上,外面是逃难的人群。程之配音的戈林先生问;“是朵什么花?”。“蓝颜色的花”(林)。“为什么都是蓝色的?”(程)。“蓝色是幸福的颜色……沙利这会儿能在哪儿?”(林)。“说不定正在一间蓝色的房间里(多含蓄啊,蓝色正是德国的“国色”此时的德国正是纳粹的天下)……蓝色的房间,蓝色的洗澡间,还有蓝色的肥皂盒……是啊,蓝色是幸福的颜色,可我们坐在蓝色的汽车里却没汽油”。(程)。有程之和林彬配音,这些对话听起来是多么轻松悦耳啊!听着这几乎没有断过的轻松对话,谁能想到,这部影片最后却演变成一部十足的悲剧。战后,当玛德琳•蒂波逼着儿子去自首时,这个儿子竟伙同同伙开枪打了自己的母亲。
  戈林先生在战争结束前,就被沙利一伙杀害。他临死前对玛德琳•蒂波说的一段台词,是程之一段比较经典的台词。一个受了致命枪伤即将死亡的人,尽管说起话来已上气不接下气,却依旧从容不迫,坚持把话说完。这段台词配得非常好,毫无做作之感,叫我终身难忘:“……我在大街上走……我看见有两个人在追一个人,我想,在我们这个年代,两个人在追一个人,那这个被追的人一定是好人……我把他推到门洞里,代替他跑,后面枪响了,跑上来三个年轻人……两个矮个儿……另一个是个高个儿,黑头发,大大的眼睛,稍微有点害羞……”。“大高个儿,黑头发,大大的眼睛,稍微有点害羞”这正是玛德琳•蒂波形容自己儿子沙利时说过的话。戈林先生不说是沙利与他的同伙开枪打了他,而是用这样方式告诉玛德琳•蒂波,她的儿子已堕落为纳粹的帮凶和杀人凶手。用如此含蓄的语言揭示一个严酷的现实,无疑极大地增强了震撼效果,从而使人们从中获得的教益更多。写到这里,我不禁有点感慨。掐指算来,当年看这部影片时,我只有十二三岁,怎么对这部影片有如此的领悟。现在的小孩,几乎什么都有,但是否少了许多能真正陶冶高尚情操的东西。不信也让他们看看《第六纵队》,他们能记住五十年吗?
堂吉诃德是一个人们熟知的文学形象,他徒劳地要把历史推回到骑士时代并与风车搏斗的故事不仅在欧洲家喻户晓,也被许多中国人引为笑谈。影片《堂吉诃德》中的堂吉诃德•台•拉•曼却由程之配音,这在当时可算是一个十分贴切的选择。如果说桑丘不由温锡莹而改由于鼎配音也很贴切的话,恐怕改用别人给堂吉诃德配音结果就完全两样了。上译厂当时还有谁的声音能与堂吉诃德先生更相配呢?那细长的个子,细长的脸,细长的山羊胡子,那么一付怪异的打扮,不找程之找谁。细想起来,如果把程之再拉拉长,还真有点像那位堂吉诃德先生呢。为了给堂吉诃德配音,我们这位大师揣摩出一种特别的语调和语流,还特地在嗓门里添加了那么一点不易觉察的“沙沙”声,好像嗓门里有少许痰液未经排出。他把这些语调和声音一点一点融入到银幕上那个空想家身上,于是这个堂吉诃德比译制之前那个堂吉诃德更像堂吉诃德了——反正原来那个堂吉诃德也不讲西班牙语,而是说一口俄国话。堂吉诃德一心想干一番大事业,实际上就连最起码的生活小事都做不来,什么都是依赖看起来有些愚蠢的仆人桑丘•潘沙。一天晚上桑丘不在,而第二天这位绅士恰好要去游说,他碰到一个大问题:袜子破了。他连连叹息:“哦,桑丘桑丘,你在哪里,我怎么能没有你呢?要是桑丘在多好啊……我怎么能穿着这破袜子去说那些美好的言辞呢?”程之的这段配音,把堂吉诃德既可怜,又可笑的模样描画得太切题了,一想起来,就觉得好笑。
  笑归笑,笑完之余,我依稀感到,程之的声音在堂•吉诃德身上注入的是一种悲怆,从而使这个处在一系列闹剧情节之中的悲剧人物具有令人心酸的感染力,以致我曾多次到电影院观看这部影片(何况这部影片中还有李梓的配音)。
    
  不知是什么原因,《红与黑》在译制完成两年后(即1959年)才在南京放映。也是在位于山西路的和平电影院,我坐在前面第一排的位子上,因为先期已看过斯汤达的小说,所以急切地想看到这部根据名著改编的电影。我对这部电影有些失望,不太像电影,又不完全是话剧。这部由奥当•拉哈执导的所谓“优质电影”,竟然全部镜头都是在摄影棚里拍摄的。原盼望能在影片里看到汝拉山区的风光和复辟时期巴黎圣日尔曼郊区的景象,但银幕上全是塔建的布景,看起来觉着沉闷。巴黎上流社会人士谈话时惯有的“半音”和NUANCE似乎并未得到体现。但恰恰是这样一部电影,我反复看了七八遍!诸位网友,个中缘由我不说,你们也知道。对,我是听配音,而且主要是听程之、邱岳峰和尚华的配音。听了多遍,当时几乎能背出所有的台词。
  就配音而言,《红与黑》不能算尽善尽美,但程之的配音又极为出色,以致几十年过去了,他配音的台词我依然记忆犹新。影片一开始,首先就是程之的声音:“这是我的良心,要我做出这样的结论。各位先生们,现在我请你们审判他。也许你们当中有人认为,这个青年的情欲和他年轻无知的冲动,可以作为减轻他犯罪的理由,但是审判官先生和各位陪审官先生,你们的理智与良心应该告诉你们,于连虽然没有杀死人,但是他要杀死人,这不是个小罪行啊!而且他的犯罪完全是预谋的,现在我请你们各位,来认识一下这个罪犯。我甚至于说——这是我的权利和责任,说他是一个凶手!”这是法庭审判于连时法官的一段话。用于连的话说(于连由胡庆汉配音),高高地坐在审判席上的法官们,“没有一个是工人,没有一个是农民,没有……只有怒气冲冲的财主”。这个法官在影片里只出现了一次,也只有这一段台词,容不得配音演员慢慢去揣摩,再通过很多段台词逐步使形象丰满起来。程之仅仅通过一个法官的一段台词,塑造了波旁王朝复辟时期法官的群像。这个法官不是一个具体的人,是“怒气冲冲的财主”在法律上的代表,程之用自己的声音补充了他们的威严,这威严之中明显可以听出冲冲怒气,这冲冲怒气中又包含着不置于连于死地决不善罢甘休的腾腾杀气。好家伙,影片开篇伊始,程之就出手不凡,精彩的还在下面呢!
  贝桑松神学院院长彼拉神父是影片《红与黑》的核心人物,这位冉森派的教士为人正直但极其严厉,目光锐利而且做事果断,外表威严但心地善良。他的这些性格特点一方面通过他的言行贯穿于影片的情节发展中,一方面在程之为他塑造的声音形象中得到强化。这部影片里搭建的布景本应产生间离效果,但极富真情实感的台词抵消了间离作用,以致每次看它时,我都被完全融入到影片的情境之中。贝桑松神学院大部分神职人员为耶稣会教士,与冉森派对立的耶稣会远不及前者开明,而且小人居多。无论对于身为院长的彼拉神父,还是对于于连,处境都十分险恶。彼拉神父十分钟爱于连,他可以不介意别人的言行,但不得不对于连严加管束。在他将要离开神学院时,他就于连的不检点行为进行了训斥:“于连,你告诉我,你房间里的这张卡片(一张咖啡馆女招待留给于连的纸条)是什么意思?啊?……怎么你还想生气吗?岂有此理!你叫我听这些废话,小坏蛋!说真话!……那么,你教过她孩子书的那位女士,你也完全的把她忘了吗?”除第一句问话火气小点,程之迅速抬高语调,甚至是暴跳如雷。这是一位父亲式的人物,看到自己孩子做了可能对自己极其不利的事而产生的暴怒。
  接下来,起先暴怒还未完全熄灭,当他向于连点明处境的险恶时,语气开始缓和并逐渐变得语重心长:“……没有,你别着急,她活着呢。她都讲了。本来我应该说她对上帝讲了,可我是我不愿意说,她完全讲给听她忏悔的那个神父听了。那个神父不大知道你,不过要是那些信落到他手里呀,准要你死。……在这整整半年里头,我扣留了你十二封信。……谁能担保你没有收到别的信呢?……我相信你,把这些信烧掉……把他毁掉,你自己烧。拿着,快点儿。……可怜的孩子,你这种轻佻的行为恐怕十年后还会受到报应,你自己要明白,而且要记住”。这段台词里有几句发人深省“本来我应该说她对上帝讲了,可我是我不愿意说,她完全讲给听她忏悔的那个神父听了。那个神父不大知道你,不过要是那些信落到他手里呀,准要你死”。听忏悔的神父必须为忏悔者保密这个信条,怎么总是被教会里的一些人弃置一边?我不得不想,卡尔狄神父(《牛虻》中出卖亚瑟的人)还真是无独有偶,可能我当年就曾遇到过“卡尔狄牧师”。这个就按下不说,继续“听”程之在这段戏里的配音:“我非常喜欢你,虽然我不应该爱一个人或者恨一个人,可是我爱莫能助啊。今后你是孤立的,因为他们一定会恨你。于连,留下了你我很难过,很痛苦。夜里我要祈祷上帝,给我一个启示,应该怎么办”。听这段话,我分明感到程之的声音里充满了一个父亲的慈爱,这慈爱不是仅仅浮在台词的表层,而是蕴涵在语调引发的共鸣里。
  彼拉神父固然特别钟爱于连,但正如他自己所言:“我不应该爱一个人或者恨一个人”。他的话是由衷的,他为神学院学生做临行前最后一次弥撒时,透过程之真挚的语调,我们再次感受了这位冉森派教士的仁慈:“我的儿子们,在我们做完弥撒以前,这是你们的院长最后的几句话。在临别以前,我想到了你们的前途。将要如何呢?你们要走虚荣和强权的道路呢?还是要走永生的道路呢?你们不在这个世界里求幸福,那就只有到另一个世界,没有别的道路。我看到你们中的一些人,一出去就会转入庸俗的尘世,我也看到另一些人,他们在走着神圣的道路。而且毫无疑问,能够走到!”
  程之先生多才多艺,一生在多种文艺领域里崭露过头角,其中成果最为斐然的无疑是他奉献给我们的配音艺术形象。他嗓音中那种得天独厚的洪亮和稳笃,使他创造的声音形象具有一种帝王之气。这在中国的电影配音史上是不可多得的,因此,他无可争议的应该享有中国电影配音艺术大师的美誉。
8楼#
发布于:2007-12-14 00:44

  一次,与几个朋友聊天,话题岔到上海配音的内容上。他们提起姚念贻,我说,谈到早期的女配音演员当然不能不提到她,不过我倒是更喜爱林彬。林彬也是故事片厂演员,上世纪50年代中期曾参与过电影配音,多与程之搭档。他们俩搭档,某种意义上可算得上那一时期最出色的“双档”。我所记得的由林彬配音的角色不多,但个个是精品。一个是前面提到的《第六纵队》中玛德琳•蒂波、第二个是《第十二夜》中的薇奥拉和瑟巴斯辛(一人配两角)、第三个是《列宁格勒交响曲》中的播音员奥尔洛娃。
    林彬的音色犹如长笛,悠扬且不乏厚度感。她的声音,高贵起来俨然像皇后。情绪一变,她的声音又能把你带到俄罗斯北方,就像划破圣彼得堡漆黑冬夜的一道闪光。到阳光明媚时,她的声音又仿佛像鸽笛,乘着鸽翼在山谷和蓝天回响。就音色的华美高贵这一点,很长一段时期,上译厂都没别的女声能与她旗鼓相当——直到多年以后曹雷脱颖而出……
 《第六纵队》中玛德琳•蒂波的声音形象,第一次(对我而言)让我可以撇开电影画面,只专心于品味台词的魅力。林彬与程之一搭一档,字字珠玑,异常风趣,又决无低俗之处。
  作为一个角色,玛德琳•蒂波是当时红及欧美的女演员,由于她出身于法国外省的乡间,本性朴素。虽是当红明星,却迥异于时下的大腕儿,行为举止毫无做作。在舞台上,她业绩斐然;对儿子,一腔赤诚的母爱之中显然还泛着几分得意之情(多年跟随母亲在欧美各地巡回演出,如今长成了一个倜傥青年,怎能不得意);与自己事业上的合伙人、经纪人兼剧团经理戈林先生,心中或存恋情,却各自心照不宣,洁身自好。要把一个落落大方、机智幽默而又伶牙厉齿的演员这么一个角色,仅通过配音活龙活现地把她表现出来,对20世纪中期的电影配音来说并非易事。林彬在《第六纵队》的配音中所展示的才艺,显示出上译厂的配音艺术历程已入佳境。
  1958年5月一个初夏的晚上,我独自一人到位于杨公井的人民电影院首次看了《第十二夜》,影片中灿烂的阳光和令人愉快的情节使我一下子入了迷,以致我后来连续看了近十遍。每次影片开始,那个坐在窗沿上的丑角费斯特一出现,我就为好戏即将开场兴奋不已。啊,那多弦琴弹奏出的旋律和小丑的歌声至今犹在耳边。要知道,这部“影片中灿烂的阳光和令人愉快的情节”与当时满街粗俗的宣传画(什么“超英”“赶美”啦,什么“叫高山低头,叫河水让路”啦)和敲锣打鼓的报喜队(仿佛当时已经无忧可报了。是啊,谁能预见到接下来的三年会是什么情形呢?)形成的反差太大了。
  《第十二夜》中的薇奥拉和瑟巴斯辛由当时列宁格勒电影制片厂著名女演员鲁奇科扮演。她相貌亮丽,高高的额头、金色的卷发,扮相十分洒脱,林彬的声音与这个形象因此也格外匹配。该片从莎士比亚戏剧改编,台词不断,这正好给林彬提供了“展示才艺”的绝好机会。影片情节分两条线索进行。一条副线围绕哥哥瑟巴斯辛与安东尼奥展开,另一条主线则围绕妹妹薇奥拉、奥西诺与奥丽维娅展开。尽管全片中最精彩的台词集中在主线情节里,但瑟巴斯辛的台词也相当精彩。瑟巴斯辛是男性角色,林彬为了给这个角色配音,几乎把自己的声音降低到女中音,这样听起来才不显突兀。这个哥哥在影片里多半处于为孪生妹妹“死亡”而悲痛的心境里,语调悲哀中夹杂着沮丧,这种情感被林彬恰如其分地体现在角色的言语里。救助过他的安东尼奥劝他留下,并自愿做他的仆人。瑟巴斯辛谢绝了他的好意。影片里这一段比剧本要简洁得多,林彬在简短的台词里准确地表达了一种出于无可奈何的听天由命,她叹息道“……还是让我自己来承担我的厄运吧……”
  还是跳开“副部主题”,“主部主题”的旋律要优美得多……薇奥拉男扮女装,化名西萨尼奥,成了奥西诺公爵的近侍。一天,远方传来悠扬的牧笛声,主人说:“听,又是这首曲子,它比起那些华而不实的辞藻更能安慰我的一片痴情”(胡庆汉)。薇奥拉凝视着上方,有些模棱两可地感叹道:“它把回声传送到爱情的宝座上……”。一应一和,他俩的对白如同音乐作品里的对答乐句,沁人心脾。
  西萨尼奥(薇奥拉)受奥西诺公爵委派,去奥丽维娅家的府邸,传递公爵的求婚信件。有一场奥丽维娅在大厅里接见薇奥拉的戏,那场戏是全片最精彩的段落。林彬不但把绝妙的口才赋予了那位信使,还让他(她)抒发了心中的一片真情。她不卑不亢,对自己身份既不明说也不闪烁其词。她虽自己深爱着公爵,但作为心爱的人的信使,她既忠于职守,又忠于自己纯洁的感情,依然在奥丽维娅面前讴歌公爵的高尚与真诚,尽管这样做有可能失去自己的幸福。她甚至还为奥丽维娅的铁石心肠而惋惜。林彬把如此复杂的感情表达得滴水不漏,叫人不得不拍手称绝。这段戏里的奥丽维娅由张莺配音,配的也相当出色。借此机会,我把这段戏里最精彩的台词抄录在下面(不包括张莺的台词),希望在文字提示下,有人能同我一道回味起林彬的风采:
  “哪一位是这府上高贵的女主人?……最最辉煌的、最最卓越的、举世无双的美人!请你告诉我吧,你是不是这的小姐,因为,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所以我不愿意浪费我美丽的辞令。因为公爵的那封信不但写的非常出色,而且我还费了好大的力量才把它背熟。……不,我的好水手,我的这条船还要在这荡好一会儿呢。……美丽的小姐,叫她不要这样没有礼貌。我是使者。……这些绝妙的辞令只能让你一个人听见。……最美丽的小姐……在公爵的心里,要是按次序排起来,那是他心里的第一章。……善良的小姐,请准许我看看你美丽的容貌。……我明白了,你是谁。你实在太骄傲了!不过你即使是魔鬼,你还是很美。我的主人爱着你,即便你是绝代佳人也应该答谢他这样的爱情。……要是我也像他那样爱着你,过着忧伤的生活,拖延着生命,那我看不出你的拒绝有什么意义。要是我就不接受。……在你门口,我要搭间小房,天天都在呼唤着心上的美人,写首诗诉说爱情的创伤,在那静静的晚上把它高声的歌唱,我要向高耸的山崖喊着你的名字,让空中的回声都喊着,奥丽维娅,奥丽维娅,叫你在天地之间找不到安静的地方……”
1958年11月,一年一度的苏联电影周又举办了。一天,我三哥从他干临时工的单位江苏省化工研究所赶回家中,他知道我非常喜爱交响音乐,特地约我去看《列宁格勒交响曲》。那个年代,有无数电影激动过我,震撼过我,但没有一部电影能像《列宁格勒交响曲》一样,把我振奋得连续几天难以自制。前面曾简单地介绍了这部影片的一部分内容,这里有必要再补充一些:作曲家德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在后方创作了他的第七交响曲,并题名:我把这部曲子献给我的故乡列宁格勒和列宁格勒的保卫者。第七交响曲总谱空运到被纳粹军队围困的列宁格勒,也交到了列宁格勒前线广播电台负责人奥尔洛娃手中。但无奈战争时期,除了乐队指挥,几乎所有的演奏人员都到前线作战去了。当列宁格勒前线指挥部得知这一情况后,紧急从前线调集所有的演奏员,甚至不惜从爱尔米塔什博物馆借调作为文物的古提琴作为演奏用琴。列宁格勒卫戍部队还接到命令,要不惜一切,力保这场音乐会一定要在希特勒扬言占领列宁格勒的那天演出。整部影片的主线就是围绕克服种种危难,从前线调集演奏员的过程展开的。最终,这场音乐会如期举行。影片内容有一定史实依据,又汇集了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影片获得了非同一般的艺术感染力。该片拍摄于“非斯大林化”时期,因此得以避免许多先天不足,既没有提斯大林,也没提苏联共产党,从而,即便以今天的眼光看,也不失其价值。邱岳峰、程之、林彬、张同凝参与了这部影片的配音,这一时期,上译的配音水平已臻于成熟,这四个主要配音演员都表现出色。我们已经知道程之是为少校配音,邱岳峰和张同凝分别为乐队指挥道布尔钦斯基和男主人公的母亲配音。影片主要角色之一,前线广播电台负责人兼女播音员奥尔洛娃由林彬配音。我在前面说她的声音又能把你带到俄罗斯北方,就像划破圣彼得堡漆黑冬夜的一道闪电,就是来自她在这部影片的配音给我的感受。影片情节展开时,列宁格勒已被希特勒的军队包围了几百天,全体列宁格勒人面对物质极度匮乏、严寒、饥饿的威胁,艰苦卓绝地抗击德国军队的围攻。街道上空一片阴霾,妇女和儿童拉着自制的雪橇,上面摆放着从冰层下汲取的涅瓦河水。马车在运送死于饥寒的尸体。间或走过一队士兵。在冰封的涅瓦河畔,在喀琅施塔特要塞,在仍坚持开工的车间,在列宁格勒的每个角落,不时传来奥尔洛娃坚毅中渗透出苍凉的声音。这声音几乎是极致状态下的人声;是接近绝望的临界点的希望之声,它维系着人们心中最后的良知,维系着人们最后的希望。那首吉洪诺夫的诗《基洛夫和我们在一起》在列宁格勒上空回响:“在列宁格勒铁的黑夜/基洛夫和我们在一起/帽徽上闪着金光……在列宁格勒铁的黑夜/基洛夫和我们在一起/人们献出了最后一片面包……尽管面包比黄金还宝贵……在列宁格勒铁的黑夜……铁的黑夜……黑夜……”。林彬朗诵这首诗歌,乍听似乎不动感情,语调是那么平静,就像平常说话。没有抑扬顿挫,没有停顿,一句接着一句,完全不同于听惯了的那种拿腔拿调的停顿和被刻意突出的重音。林彬如此朗诵出的诗篇,怎么竟对人的心灵产生那么强烈的撞击。我发誓,自从听了林彬的这段朗诵,多少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听到其他人能把一首中文的诗歌朗诵得如此感人。我郑重呼吁:从事播配音工作的同志不妨听听差不多五十年前一个前辈的朗诵,看人家怎样把握分寸;再想一想,自己该如何摈弃做作的腔调(按:资格龙先生曾对我谈过他的一个看法,他说:大部分“新诗”,并不是给人朗诵,而是给人看的。一首好诗,当它的词句拥入眼帘的时候,往往顿时能撞响我们心中那根隐秘的弦,像惠特曼和洛尔加的诗,用心去读,要比朗诵它们效果好得多。此话不无道理,不过并不绝对。一个真正的高手,若能准确把握一首诗的内在韵律和它的情境,去掉矫饰,那么,也必然会赋予这首诗以强烈的感染力)。
    在空前严酷的战争条件下,德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第七交响曲如期在音乐厅作首场演出。在激动人心的旋律开始之前,我首先听到更加激动人心的林彬的声音:“今天的音乐会,演奏德米特里•肖斯塔科维奇第七交响曲。由列宁格勒前线广播乐团演奏,指挥,功勋艺术家,道布尔钦斯基。全苏联广播电台,转播今天的音乐会”。如果要问,再有什么中国人的声音有资格响澈俄罗斯的音乐会大厅这样的问题。我的回答是:还是林彬!
    不过我不知这位大师今在何方?莫非只在我的心中!
9楼#
发布于:2007-12-14 00:45

  2007年10月,资格龙先生再度来南京并住在我家。期间老友方子奋曾几次来访,老方郑重其事地要我写一点关于上海电影译制厂配音演员的文章。由这个话题他谈起了卫禹平,他对卫禹平十分景仰,特别欣赏卫禹平在影片《伟大的公民》中给沙霍夫的配音。我当然也赞同他的话,卫禹平声音特别洪亮,给沙霍夫配音的一段段台词,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是给“领袖型”人物配音的一个典范。《第十二夜》中马伏里奥、《牛虻》中蒙泰尼里神父都是他配音的。谈到卫禹平,谈到沙霍夫和蒙泰尼里神父,一段四十多年前的往事涌上心头。不由得,我眼前浮现出两个年轻人的身影,他们在朦胧中向我微笑,仿佛还调皮地眨着眼睛,并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们是前面提到过的我三哥张稼山和我童年及青少年时代的朋友李立荣。当时我心里一阵悲哀,眼泪险些滴落下来。我总算克制住自己,没有把话题转到倏忽间闯入思绪的往事上去。今天,我本想写一点关于卫禹平的回忆,不料,跟一个多月前一模一样,我眼前又出现了他俩的身影。是不是这两个上译的配音迷,尽管早在三十多年前已成冤魂,看到我在写关于上译的文章,也耐不住寂寞要来“客串”一下呢?必须声明,我是个“死不改悔的”无神论或曰“无魂论”者,我最清楚这倏忽而至的思绪由何而来。看来有必要说说原委。
  我三哥张稼山,读书似乎不太灵光,但模仿能力极强。地方戏,不分南北一听就会,唱起来有板有眼,韵味儿十足。最拿手的是河南坠子和豫剧,唱起来真是一口侉腔、一口侉调,不但令人叫绝,还让你捧腹不止。除此以外,他同我一样,又是个配音迷,由于他善于模仿,每看过一场电影,总不免模仿几句影片中的台词,你可别说,还真的像那么回事。不过他为人憨厚,凭着一身好力气,初中刚毕业就开始干苦活,挣钱养活自己并贴补家用。他从不奢望自己能摆脱繁重的体力劳动,有朝一日能干上与自己的爱好特长“搭界”的行当。对于他,这个爱好也好,那个特长也罢,只是繁重体力劳动之余苦中作乐而已。他极喜欢卫禹平,也经常模仿他的声音。大概在1963年吧,有一阵子,我们——也就是说还包括李立荣——突发奇想:自己搞配音玩。搞配音,哪怕只是玩玩,谈何容易啊?第一,我们都没有女朋友,即便知道有那么一两个会说普通话的女孩,人家的眼睛也都长在额头上,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清一色光棍儿,要配个“女角”怎么办?第二,我们曾看到寄售商店有一台很旧的盘式磁带录音机,要卖到二百八十元!这个价钱,对当时的我们简直是天文数字。李立荣是我们三人中出主义的高手,有一天他说:“反正是搞得玩,我们哪天躲到电影院银幕后面的舞台上,电影放到哪里,我们就跟着角色‘配音’,捡我们熟悉的电影,捡我们记得台词的电影,试试看。放心,前面喇叭里的声音响,听不到我们的声音”。这主义出得还真绝,不晓得他从哪里得知,配音必须对着银幕上的角色,随着角色的表演说台词。说句玩笑话,嘿,这不就是卡拉OK吗?如果上帝让我这位绝顶聪明的朋友活下来,也许卡拉OK的专利就属于他了!
  张稼山对这个主义赞赏有加。“我来,搞一盘儿(一次)玩玩,保证盖得了(这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南京青少年中流行甚广的一种表达方式,带有好得很或者绝对好的意思)”。一个星期天下午,位于南京延龄巷的新光电影院放映《牛虻》。新光电影院是一家二轮电影院,说是二轮,其实一部影片放了三轮四轮都还在继续放,票价又便宜。这样的电影院,对我们这些口袋里拿不出多少钱又酷爱看电影的人真可谓天堂电影院,可惜现在再没有这样的电影院了。我们三人相约而行,张稼山听说是《牛虻》,特别起劲,他自告奋勇地说:“我演卫禹平,配蒙泰尼里”。我说我来旁白,李立荣还没到电影院就打起退堂鼓,一面不停地笑,一面说:“我不行,我不行”。
  新光电影院管理相当松,我们很容易就混到银幕的后方,三个人都屏住气,不时互相会意地笑笑。影片开始了,我可是要开头炮的,从未上过舞台,尽管是在银幕背后,我真有点手足无措。还算好,我的情绪似乎有那么一点投进去了:大海边几个意大利流亡者隔着巨浪翻滚的海洋,遥遥地向自己的祖国发出誓言。这段台词我熟悉,于是就跟着念起来,声音小得我自己都听不见。“透过狂风和暴雨,那边有我的祖国意大利……”。刚说到这里,我扑哧笑了出来,他们俩也跟着笑起来,我们拼命忍住笑,于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配音”就这么结束了。但我们又不甘心出来,而且真要出来,反而会被人发现。接下来一个多小时,我们就贴在银幕跟前,从背面几乎看完了一场电影。电影末尾部分,蒙泰尼里的戏进入高潮。从他到要塞去看望被捕的亚瑟,直到亚瑟被枪决,这段戏里卫禹平的台词较多,而且情绪比较激扬。张稼山似乎“进入”角色了,卫禹平悲恸的声音使他实在按捺不住,竟立起身来,手舞足蹈地跟上台词,念了起来。记得李立荣还跟了一句:“我就有权力责备你!我,是亚瑟”。此时,张稼山的音量越来越大。他突然匍匐到舞台地板上,悲痛欲绝地哀嚎起来:“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我的儿子……”。这时,突然有人掀开银幕边上的黑色布幔,走过来喝道:“什么儿子儿子,你儿子在哪块啊?小家伙,跑这块干什么?”我们被抓住了,能怎么样呢?不就是一场恶作剧吗?好在此时电影已经放完,正在散场。等这个人搞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自己也笑了起来。此人三十岁上下,样子像是电影院内部的电工。随后又来了两个人,一个人说:“搞什么名堂,送派出所去”。电工模样的人说:“算了,算了,是小家伙,这娃儿(南京话读作woer)学电影里头人讲话学得活像”。大家都笑起来。那个电工模样的人还补了一句:“不得事,等明儿(南京话读作mouer)人少的时候,你们找我,学一盘儿给我们听听”。
过了一年多,新光电影院放映《伟大的公民》,张稼山心痒痒的,一心想跟上次一样,在银幕下面跟着卫禹平的台词搞一次“虚拟”的配音(这部电影里,卫禹平给沙霍夫配了很多段慷慨激昂的台词),我遂与他同去新光电影院找那个电工模样的人。我们一打听,回答是:“奥,电工啊,他是临时工哎,人走了年把了”。这场恶作剧就这样结束了。事前我们曾约定,这件事不跟任何人讲,以至被尘封了几十年。
  这段往事,虽迹近荒唐,但若不是后来发生的悲剧,完全可作为笑谈,经常翻出来自嘲一番。我们当年做过的许多事(其实,当时我们能做什么事呢?),即便是最叫人摇头的,其荒唐程度也未远不及这件事。尽管说它荒唐,但决不至于伤及别人。我们谈电影、谈配音、谈文学,谈音乐,也对当时国家的政治气氛发发牢骚,间或互相透露一下各自心仪的女孩。这完全是一条再普通再正常不过的生活道路,一条只求基本的温饱(张稼山多年干“壮工”,比现在多数农民工干的活还累),同时又维护自己心灵的单纯和兴趣爱好的生活道路。但完全未曾料到,这条道路的终点竟是沾满鲜血的死刑场。六年以后,我的三哥张稼山和童年时期就跟我结下友谊的李立荣,被五花大绑,背上插着亡人牌(这也算是中国的国粹之一。只有中国的杀人者,才会发明用这种东西来羞辱即将赴死的死囚。这种中国式的极其SHEN〈抱歉这个字计算机里没有〉人的羞辱方式,它让你死都死得没有尊严),送到了刑场。我算逃过了死劫,但也被判长刑,服刑九年,戴反革命帽子留场继续劳动六年。
  由于后来发生的事情,1963年那件所谓恶作剧不再显得荒唐,它被笼罩上浓厚的悲剧色彩。尤其对于张稼山,那是他提前对自己生命结局发出的哀号,是他被时代和命运吞噬掉的才华的一次宣泄。他通过这种方式,唯一一次把自己的生命与银幕结合在一起;唯一一次把自己的生命与卫禹平的名字结合在一起。我想,1970年3月6日,他被绑赴刑场,游街示众(这又是对20世纪70年代一种极其粗暴的藐视)的途中,头脑里会“闪回”到六七年前那天的情景的。
  真是人事沧桑,前不久从苏秀的回忆文章中得知,卫禹平晚年的生活状况不太好,甚至近于凄凉。其实不只卫禹平一人,好像大多数老一辈配音艺术家,后来的状况都不近人意。当年我们把配音演员神化了,想当然地把他们的生活状况估计得非常优越。此时我心里很矛盾,我又想了解更多配音艺术家现实生活的情况,又但愿人们不要再去披露他们的现实情况了,这样也许能使自己头脑中的错觉维持得更长久,哪怕这种错觉换得的平静并不真实。
小青
齐天大圣
齐天大圣
  • 最后登录2019-03-03
10楼#
发布于:2007-12-14 11:47
顶,作者是资格最老的配音迷,

有些史实是闻所未闻的,

大概是从其它地方直接COPY过来的.

但建议作者重新排版,以方便观看  
穆阑
管理员
管理员
  • 最后登录2024-09-02
  • 优秀管理员
11楼#
发布于:2007-12-14 12:21
我觉得还是用“梵皇渡路”的标题好:)
12楼#
发布于:2007-12-14 12:30
“特别欣赏卫禹平……《牛虻》中蒙泰尼里神父都是他配音的”

——卫禹平配的是主人公亚瑟,神父是程之老师配音的,不能张冠李戴啊!
zzy123
齐天大圣
齐天大圣
  • 最后登录2012-12-14
13楼#
发布于:2007-12-14 12:46
珍贵的配音史实资料  
阿廖沙
齐天大圣
齐天大圣
  • 最后登录2017-11-12
  • 网站建设奖
14楼#
发布于:2007-12-14 12:49
此文作者是真正够格的老上译迷,佩服!文章太长,尚未细读,一定要收藏起来细细拜读。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暗夜中的伯爵
黄金会员
黄金会员
  • 最后登录2024-09-03
15楼#
发布于:2007-12-14 14:20
让人感动呀,楼主不只写也了对配音艺术的挚爱,也道出了人生况味,实在让人回味悠长.我才看了一遍,还准备再看几遍!
我以为我躲起来别人就找不到了。没有用的!像我这样拉风的男人,无论在什么地方,就象漆黑中的萤火虫一样,是那样的鲜明,那样的出众。我那忧郁的眼神,稀疏的胡碴子,都深深地出卖了我。
小青
齐天大圣
齐天大圣
  • 最后登录2019-03-03
16楼#
发布于:2007-12-14 15:00
引用第12楼微笑的葡萄2007-12-14 12:30发表的言论:
“特别欣赏卫禹平……《牛虻》中蒙泰尼里神父都是他配音的”

——卫禹平配的是主人公亚瑟,神父是程之老师配音的,不能张冠李戴啊!


蛇里面是不是也是卫禹平?

声音太有穿透力了
李多多
荣誉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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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后登录2020-07-10
  • 网站建设奖
  • 金话筒奖
  • 优秀录音师
17楼#
发布于:2007-12-14 20:54
拜读了张先生的大作,为张先生对于上译的痴迷所深深感动,也羡慕张先生赶上了上译五六十年代和七八十年代的两度辉煌。我是七八十年代广播电台电影录音剪辑的受益者,与张先生不同的是,大部分的译制电影我都是听熟而不是看熟的,所以非常赞同张先生的观点,其实相当多的上译配音作品都可以脱离画面而成为一件艺术精品,当我们面前没有画面而只有声音响彻耳畔的时候,我们反而更可以根据这些声音的特点来了解人物的性格,并且,让我们对人物有了更丰富的想象空间。
另:纠正张先生的两个小疏漏:
1、程之在《牛虻》里配的确实是蒙泰尼里而非牛虻,牛虻是卫禹平所配。程之还参与了意大利电影《警察局长的自白》的配音,为罗蒙诺的律师配音,不过这个角色台词很少。
2、据我所知,上译厂未成立之前,叫做上海电影制片厂翻译片组,而非上海电影制片厂译制部。

回楼上的朋友,卫禹平确实是《蛇》的主配。
小昭
荣誉会员
荣誉会员
  • 最后登录2013-02-18
18楼#
发布于:2007-12-14 22:34
非常精彩的回忆,包含了太多珍贵的历史事实和个人深切的怀念。

张老先生确实是资深的电影迷,资深的配音迷,感谢您抢救出年代久远的记忆,为我们这些晚辈补了我们所不知道的那些年代的影像和声音故事。

关于邱岳峰的那段,感人至深!尤其是那样艰难的情形下在狱中听到邱老师的配音,无疑于天籁!令人唏嘘。对于邱老师的几个主要角色的分析,我非常赞同。

好多其他老师的作品,我都没有看过。一定要收藏张先生的大作,以此导读。
[color=limegreen][size=4][font=黑体]风和日丽则挥汗耕耘,阴雨绵绵则一碗清茶,一册典籍;得意时勤奋工作,不如意时读书自娱,静待晴朗的艳阳。[/font][/size][/color]
19楼#
发布于:2007-12-15 01:08

记着你……
只要我错乱的脑袋里还有记忆,记着你。
对,我一定要从记忆里擦去一切无所谓的记录,和过去留下来的一切印象,
只让你对我下的这个训令单独地留在我的脑海里,再也没有什么别的杂念……【注:此处及以下引录的台词均为电影台词,与原剧本相应台词不尽相同】
——摘自《王子复仇记》由孙道临配音的哈姆雷特的独白

1959年4月10日晚,我在南京位于山西路的和平电影院观看了《王子复仇记》。就此,孙道临的这段独白便真的“单独镌刻在我的脑海里”。这段独白,连同厄尔锡诺城堡塔楼上先王鬼魂出现时的景象,至今仍会令我心惊肉跳。细想起来,银幕上厄尔锡诺城堡塔楼上那段情景,拍得并不高明,太假,假到绝不至于让人心惊肉跳。如果不配上其他音响效果,如果不配上孙道临为哈姆雷特配上的台词,那景象决不至于让人寒毛直竖,更不要说在记忆里长期留存了。其实,那鬼魂的声音(杨文元配)除了一副可怜腔,倒也未必shen(抱歉,字库里没有我要的字)人,shen人的是哈姆雷特对鬼魂的反应。说到底,那种久久难以平静的心惊肉跳,首先来自莎士比亚戏剧经久不衰的艺术感染力,对于中国观众而言,它还来自孙道临配音的魅力,而这两者都是以语言为媒介的。为此,我不得不喟叹语言艺术震慑人心的力量。【按:可能有的朋友不同意我的看法,他们会认为,电影的表现力主要来自画面,语言(台词)只具有辅助作用。我却认为,自有声电影从无声电影脱胎而来,电影表达方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那种不言自明的形体语言已让位给一种更为复杂的表达形式,这种表达形式不仅包括演员适度的表演,还必须借助比单纯形体语言表现力更为丰富的语言。语言(台词、旁白)的介入使表达复杂感情和情节成为可能,尽管无声电影有时也用字幕或讲解的形式借用语言或文字,但对于它,语言和文字是硬性贴上去的,充其量只具有提示作用。有声电影中的语言跟无声电影中的语言文字完全不同,它的语言与角色、剧情甚至还包括场面调度等空间形象融为一体,以至无法将其剥离出来。此时,台词不再是游离于影片角色和影片情境之外的一行文字或者未经融入的一句话。孙道临的配音当然也决不游离于影片具体情境之外,尽管影片的场面调度有些苍白,尽管孙道临的声音有些喧宾夺主,但他的声音和劳伦斯•奥利维的表演珠联璧合。此时,演员的表演、台词与场面调度浑然一体,构成了一个完美的“时空单元”。而正是孙道临配音台词中具有的张力,增强了这个“时空单元”的艺术感染力。
也许又有人会对上面的说法提出疑问,既然孙道临的台词并非独立存在,而是与影片中其他空间形象浑然一体的,那么,为什么我们又能常常抛开银幕画面与情节,把孙道临的配音——也包括其他经典配音段落——单独拎出来加以欣赏呢?我想,提出这个疑问是由于把“听配音”和看电影两种不同的审美活动混为一谈了。问题不在于配音台词是否可以作为一种独立的艺术形式供人们欣赏,只要是出色的配音段落,并真正具有艺术作品的品格,无疑它是可以作为特定的审美对象拿来欣赏的。在这种场合,许多配音段落不仅从曾与它浑然一体的“时空单元”中被解构出来,而且也与前后台词没有关联,我们为自己预置的接受心理,已经排除了对故事情节的关注,甚至台词的“意义”也不再是兴趣的焦点,我们更关注的是语言的韵味。但看电影不一样,注意,我是说看电影。电影本质上是时空艺术,它同时在时间和空间——尽管是虚拟的——两个维度上展开。正如前面说的,台词与影片情境浑然一体,是一个完整的“时空单元”。人们看电影,潜在的接受心理就不接受一个残缺不全的时空单元。在这种场合,观众更关心的是被结构在一个“时空单元”里的故事情节,而且很难想象,若排除了语言,复杂的故事情节还能被观众理解。】

表演艺术大师孙道临先生在几十年的银幕生涯中,给我们创造了众多艺术形象,其中弥足珍贵的无疑是他作为配音演员创造的几个声音形象。孙道临配音的角色不多,我仅知道《王子复仇记》中的哈姆雷特、《白痴》中的梅思金公爵、《基督山恩仇记》中的基督山伯爵以及《战争与和平》的旁白是由孙道临配音的(据苏秀回忆,他还做过译制片的配音导演)。也许还曾配过一些角色,我就不知道了。但就这几个人物已经相当了不起了。能像孙道临一样,在自己的艺术生涯中,把自己与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以及大仲马的作品联系在一起,而且获得极大成功的中国表演艺术家,恐怕为数不多。
在我的记忆里,孙道临的声音就像钢琴那样纯净。经他配音的每一个字,每一句台词都玲珑剔透,可谓完美无缺,仿佛是上帝赐予我们的礼品。影片《王子复仇记》开始不久,有一段哈姆雷特的独白:“就个人来说也往往如此,有人品性上有点儿小的瑕疵,由于某种气质过分发展,超出了一般理性的范围,或者由于一些习惯,这些人就带上了一种缺点的烙印。他们的品质尽管多么圣洁,可为了这一个缺点,终于不免受到众人的非议”。单从韵味的优美角度看,这段独白可与肖邦的夜曲媲美。孙道临用他纯净得几乎透明的声音,把莎士比亚隽永的词句传送到我们的耳朵里,这种享受并不亚于坐在伦敦的环球剧院里聆听英语台词。
前面我说厄尔锡诺城堡塔楼的画面太假,这是从电影观看者角度说的。《王子复仇记》其实是一部搬上银幕的诗剧,从中寻求“摄影机前的真实”本身已经错位了。毋宁说,正是虚假布景产生的间离效果,观众才得以充分感受诗剧的魅力。我猜想,为诗剧配音,其难度要远超过为一般电影配音。既要表现出台词固有的内涵,又要传达出诗句的韵味,这种韵味又完全不同于中国的格律诗,因为它是跟角色的“气息”一致的,还要摈弃矫揉造作和虚张声势。这种难度已经可想而知,而最难的一点是,你得配出莎士比亚戏剧的味儿!无论通过英文还是中文,国人中读过莎士比亚著作的人不计其数,你得让他们认可!五十年来,我从未听人说过上海电影译制厂配音的《王子复仇记》没有莎剧的味儿;更未听人说过孙道临配的哈姆雷特没有哈姆雷特味儿!
《王子复仇记》中有一段请戏班子到厄尔锡诺城堡“唱堂会”的戏中戏。这里无须赘述那段戏中戏的内容。我更感兴趣的是哈姆雷特在演出前对戏子们说的那段话:“ 念台词要念的跟我一样,很顺当的从舌尖吐出来,有许多演员他们爱直着嗓子喊,那我宁可找个叫街的来。哦,不!千万不要这样的用手在空中乱劈一气,要做得自然些。即使感情激动、爆发,甚至于在狂风般的冲动里,你们都一定要记得有节制,做到雍容大方。哦,我最讨厌有些人戴着假发在台上乱叫乱嚷,龇牙咧嘴的做戏,把观众的耳朵都震聋了,而这些观众大多数什么也不懂,就喜欢看个热闹劲儿。这种演戏的该打!演戏火上加油,一定要避免……可也别太温了。一定要非常细心地来掌握你自己,要用动作配合话,用话配合动作。特别注意一点,千万别超出生活的分寸”。这段话是莎士比亚借哈姆雷特之口说出的对戏剧表演的看法。它告诫演员,保持本色,“温”“火”适度是戏剧表演的基本准则,也是真正打动人心的要诀。孙道临塑造的众多银幕形象之所以令人难以忘怀,正在于他不温不火,不留斧凿痕迹的表演风格。他配音时,对角色的把握就更为精当。他善于用漂亮的音色表达情感,但漂亮而不虚华,因而角色的情绪感染力也愈加强烈。上面那一段台词明明是在训诫戏子,但听起来合情合理,似乎还娓娓动听,不得不说这正得益于孙道临平易近人的语调。他其实也是借哈姆雷特之口,表达了自己的见解。我们知道,影片中哈姆雷特的台词不断由激越到平静,由疯癫到理智,配音时语言表情要不断随之变化,孙道临面对这些变化,“温”“火”恰倒好处,真可谓应付裕如。
在莎士比亚所有的诗句和台词中,流传最广的要数哈姆雷特“活着还是不活”这段独白了,让我们看看电影中的独白:“活着还是不活,这是个问题。究竟哪样更高贵?去忍受那狂暴的命运无情的摧残。还是挺身去反抗那无边的烦恼,把它扫一个……干净,去死,去睡,就结束了。如果睡眠能结束我们心灵的创伤和肉体所承受的千百种痛苦,那真是求之不得的天大的好事。去死,去睡。也许会做梦!唉,这就麻烦了,即使摆脱了这尘世,可在这死的睡眠里又会做些什么梦呢?真得想一想。就这点顾虑使人受着终身的折磨。谁甘心忍受那鞭打和嘲弄,受人压迫,受尽侮蔑和轻视,忍受那失恋的痛苦,法庭的拖延,衙门的横征暴敛。默默无闻的劳碌却只换来多少凌辱。但他只要自己用把尖刀就能解脱了,谁也不甘心呻吟,流汗拖着这残生。可是对死后又感觉到恐惧,又从来没有任何人从死亡的国度里回来,因此动摇了。宁愿忍受着目前的苦难,而不愿投奔向另一种苦难”。
这段独白在很多地方被人朗读过,迄今我尚未听过别人能把这段台词处理得像孙道临一样好。我认识一些对配音感兴趣的朋友,谈到孙道临时几乎不约而同把这段台词推崇为他最具代表性的台词。这就叫我联想到影片《白痴》。《白痴》作为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代表作,确实早已广为人知。其实我的许多同代人,倒未必读过原著,大部分是通过电影了解这部作品的。1960年前后,许多年轻人都知道《白痴》,都知道梅思金公爵,还知道一个娜斯塔霞,若要他们谈谈这部小说和这两个人物的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和意义,可能就不甚了了了。但他们很清楚,梅思金公爵是孙道临配音的,娜斯塔霞是张瑞芳配音的(说实话,我不理解娜斯塔霞为什么要让张瑞芳配音,几十年来,我一直认为这是一处败笔)。通过孙道临配音这个媒介,人们把梅思金公爵的名字口口相传了好多年。可见,一部译制片的影响,一个优秀配音演员的影响是多么深远!
20世纪70年代,经过千锤百炼和汉语普通话规范读音的推广,上译的配音进入黄金时代。1976年上译厂译制的影片不多,却令人瞩目,比如:《沉默的人》、《蛇》,再有就是《基督山恩仇记》。在《基督山恩仇记》中,孙道临为基督山伯爵配音。基督山伯爵的声音形象,是他在电影配音领域内的登峰造极之作。我们看他是如何表现的。影片开始不久,主人公化名基督山伯爵来到卡特卢斯的小客店。基督山伯爵见到了自己的仇人,他强忍着一腔仇恨,向卡特卢斯夫妇叙述一段早已编造出来的故事。故事虽假,但对卡特卢斯的憎恶是真。虽洞察一切,但暂不能暴露真情,这就是当时基督山伯爵面必须面对的矛盾。这种矛盾非常明显地体现在孙道临的语气里:这是一种冷峻的语气,甚至藏着一股杀气,却让财迷心窍的卡特卢斯夫妇听起来乐滋滋的。整个这场戏的妙处就妙在假话硬说上,当然,这个假话并不带有贬义。在语言表情的意义上,这段戏中台词的语气,为尔后多场戏里基督山伯爵主要的语言表情起了铺垫作用。《基督山恩仇记》一个重要主题是复仇。对于一个品行高贵,疾恶如仇,又对自己的复仇对象了如指掌的角色,孙道临设定的语言表情十分准确。这种语言表情还是用上面的两个字最贴切——冷峻。
《基督山恩仇记》中最精彩的配音段落无疑集中在法庭庭审那场戏里。在回忆邱岳峰时,我引录了他配的维尔富的台词,现在请允许我引录几句孙道临的配音台词:“……法官先生,陪审团的先生们,我强调一点,这个被告当时完全是出于自卫……我正是想这样做,可是,我不能不先稍微讲一讲死者的情况。我和卡特卢斯先生很熟悉,在一次旅行中,还曾经在他开的小客店里过了一夜。我绝不会忘记,他是怎么接待我的……那天晚上,卡特卢斯要把我给杀死,想谋财害命……要是死者的案情能救被告的命,难道我们就不应该审判死者吗?……在他走上邪路之前,卡特卢斯对于警察局和法院都曾经是得力的助手,他很久以前就曾使一个拿破仑党的叛乱分子遭到逮捕,受到扣押,以至于想把这个人置于死地。卡特卢斯跟您很熟,检察官先生,想一想吧,在您的记忆里搜寻一下吧!多亏了他,您才能够签署那道关押的命令,签署了那个叛乱分子的死亡证。回忆一下吧,检察官先生,回忆一下伊夫堡,回忆一下爱德蒙•唐泰斯……”
“实话实说”吧。法国文学,我更喜爱巴尔扎克、波德莱尔、魏尔伦、普鲁斯特、纪德以及圣伯夫这些人的作品。大仲马的小说实在吊不起我的胃口。但也就是根据他的小说改编拍摄的电影,却让我乐此不疲地反复观赏。这唯一的解释是:以孙道临领衔,由邱岳峰、毕克、于鼎、李梓、刘广宁、赵慎之殿后的配音班子,把《基督山恩仇记》改造成了一部杰作。这一点,法国人是体会不到的。
除了这些声音形象,孙道临的旁白也极其出色。我们不要轻看了旁白,它在电影中的作用不只在于提示。好的旁白还具有预示或结构情节、阐释影片主题、表明创作观点的作用。这些作用在影片《战争与和平》的旁白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孙道临通过《战争与和平》的旁白,直接向我们传达了列夫•托尔斯泰的一些思想。像下面引录的一段旁白,即便对当代人仍富于教益:“那些产生巨大影响的思想,往往是极其朴素的。我的全部思想无非是,如果那些不道德的人聚集在一起可以形成一股力量的话,那么,正直的人也应该这样去做。道理就这么简单。”影片《战争与和平》开始和结束时都是用的这段旁白。确实,真理往往就是如此朴素,也总是如此简单。孙道临在处理这句出自19世纪伟大俄国作家的话时,丝毫没有高出八度,口气就像在与人倾心交谈,而正是这种口气,产生了令人心悦诚服的效果。这是否还说明了一个道理:艺术中的矫揉造作如果总是让人厌恶的话,那么质朴就应该是艺术创作中必须遵守的一条准则。
1812年,俄罗斯人民取得反击拿破仑入侵的伟大胜利,从此,拿破仑一蹶不振,逐步走向彻底失败。对于这样重大的事件,托尔斯泰概括得十分简单,由孙道临表达起来则尤显得质朴:“这个民族做得很正确,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他们没有理会别的民族在这种情况下究竟会怎样去干。他们只是抄起身边最容易找到的大棒,不管三七二十一,狠狠打起来,一直打到因受侮辱而产生的复仇心理变成对敌人的轻蔑和怜悯为止”。
孙道临在影片《战争与和平》中的旁白,听来颇觉舒缓,在舒缓中不乏一种洞察一切的沉稳,其中包括对某些不合理性的人类行为的忧虑和谴责。《战争与和平》的旁白,有很大的理性成分,它既体现在旁白的内容中,还体现在孙道临的语调中。由此,我在考虑,体现在旁白语调中的理性,绝非凭空而来,是否可以认为,它正是这位大师人格特征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再次向这位艺术大师致以崇敬之情。
20楼#
发布于:2007-12-15 01:09

日前,一连收到苏秀三封电子邮件,还接到赵慎之的一通电话,我真是喜出望外。这要感谢网友森林湾,全亏他从网上下载了我的帖子又打印出来,并转交给赵慎之老师,我跟赵老师中断了二十多年的联系才得以恢复。赵老师对我二十多年来那杳如黄鹊的懵懂之举给予极大宽宥,使得积压我心头二十多年的一块心病在忐忑中得到部分释然。
我家的电话听筒里居然响起过赵慎之的声音,这不啻于上帝的恩典。听声音,她完全不像耄耋之年的人,和我在许多影片中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而尤其使我感动的是她在电话里的一番话。她说我在电影配音上有些偏爱,她认为我们国家老的电影译制单位也为译制片做出了很大贡献,只是风格与他们不同而已。她说,上海电影译制厂能取得被观众认可的成绩,不只是他们配音演员的功劳。他们这些原来在幕后的配音演员,如今能走到台前,是与他们厂所有工作人员的辛勤工作分不开的。特别是配音导演、录音师、剪接师,他们付出的辛劳往往不亚于配音演员。她告诉我,最初配音时放片子是一本一本地放,配音难度相当大,后来录音师和剪接师硬是把影片剪成一段一段的,而且循环放映,配起音来方便多了。无奈除了时汉威和陈叙一两个专业配音导演,我对配音导演知之甚少,对录音师(好像有一位叫金文江),剪接师我更是一无所知。在此,我一并对他们表示敬意!赵老的话语充满宽容和仁爱之心,进一步增添了我对这位德高望重的艺术家的崇敬仰慕之情。
赵慎之谈起老一辈同行时不禁有些黯然神伤,他们大多已经辞世。她特别提到姚念贻和张同凝,她说:“姚念贻死得太早(1958年),她的配音是极有特色的。可惜许多配音爱好者对她不太了解”。在谈到张同凝时,她问我还记得那个多洛雷斯妈妈,我说我太记得了。正像我忘不了《神童》中张同凝配音的汉斯•博克尔的房东太太一样,我怎么会忘了《生的权力》里张同凝配音的那个善良的黑妈妈多洛雷斯呢?

早在《团的儿子》中就给团的儿子配音的姚念贻,真算得上是上译元老级的人物。这部电影我看过,可惜年代太久远,我当时也太小,除了它的海报还有印象(一个小孩,头戴苏联红军钢盔,钢盔盖住了脑袋和半张脸,穿一件拖到地面的苏军大衣,举着右臂在行军礼),内容全忘光了。 我之所以知道团的儿子是姚念贻配音,是1958年我在一本期刊上(《大众电影》还是《上影画报》记不清了)了解到的 ,那本期刊在刊载姚念贻逝世消息时,提到了这点。
《红与黑》自1959年首映开始,就一直是中国观众熟知的影片。影片中的德瑞那夫人由姚念贻配音,由于该片几十年来曾以不同形式重映过,因此,我们耳边经常能听到姚念贻的声音。姚念贻音色甜美,有一定厚度,与柔情、贤淑的女性形象非常般配。影片中的德瑞那夫人生性善良,非常年轻时,她就嫁给性格暴戾、十分自负,而且年龄比自己大得多的外省贵族德瑞那市长。她既是一位慈爱的母亲和虔诚的基督教徒,同时又是一个多情而妩媚的女子。在丈夫性格的衬托下,德瑞那夫人性格愈加显得柔弱。姚念饴的声音与德瑞那夫人的形象具有罕见的亲和力。德瑞那夫人虽说是贵族,又是市长夫人,但待人宽容,大有凡事让人七分的度量。记得她与女佣爱丽莎的一段对话:
德瑞那夫人(姚念饴):爱丽莎,我已经替你跟于连先生说过了。
爱丽莎(赵慎之):谢谢你,夫人。
夫人:可惜他对我说的跟对你说的一样。他要去做一个神父。
爱:我知道夫人,可是你要知道,这个连西郎神父都不相信。
夫人:关西郎神父什么事?
爱:于连先生的事,他最清楚。我经常向他忏悔。夫人,你太好了,能够为一个女佣向一个当仪仗队的老爷说情。
夫人:你说什么啊爱丽莎?
爱;没什么夫人,因为你可以大声的冲着我说。可我不能当着您说,我不是聋子。你还有事吩咐吗?
夫人:今天没事让你做了。
爱:是的夫人。
不难看出,这段对白里爱丽莎的话显然是酸溜溜的,但单从文字看,德瑞那夫人的性格并不明显。电影里姚念贻的语调,听起来不像是主人,不说像女佣吧,至少像一个性格温和的姐姐,而且仿佛是在与一个任性的妹妹说话。是啊,如果德瑞那夫人真是一个尖刻挑剔的市长夫人,恐怕也就没有于连和她的恋情这出戏了。
无论在小说里还是在电影里,德瑞那夫人的品格都给人留下较深的印象,她也是《红与黑》中最能博得人同情的角色。姚念贻甜美的声音为电影中的德瑞那夫人赢得了分外的同情,甚至包括某种程度的尊敬。不妨用一个例子说明:于连在神学院期间,德瑞那夫人给他写了十二封信,于连只读到其中一封,看看这封信的开头是怎样写的:“我一点儿也不恨你,于连。我永远也不会恨你的,于连。对我来说,你永远是天底下最可亲的人。现在承蒙苍天开恩,我可以憎恨我的罪孽。牺牲是注定的,我的朋友。当然这不会是不掉眼泪的。告别吧,于连。希望你公正的对待人……”。面对银幕,我们会感动于德瑞那夫人一方面不得不屈从于社会习俗,另一方面仍在心中珍藏着对于连的恋情。当我们对这位不乏高贵的女人肃然起敬时,其实,撼动我们心弦的是姚念贻的声音,当她说到“当然这不会是不掉眼泪的”这句时,整个发音器官顿时被泪水哽咽,姚念贻完全移情到了角色之中。而我们必须清醒的是,此时,银幕上并没有德瑞那夫人的形象,我们只是听到“她的声音”,而这声音是姚念贻的。
影片《红与黑》中有一段戏:于连在德瑞那夫人的房间里留宿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丈夫来敲妻子的门。我们这位笃信上帝的女人,刚用编造的谎言把丈夫支吾走,就被自己的撒谎行为惊吓住了。她深怕有什么破绽,于是她又把适才所做的事回忆了一遍,表情木然,口中喃喃有词地念出了这段话:“……等等,我做给你看。不,你看着。最初我想他要是看见了那我就完了。我把你往边上一推,我就随手把外衣扔给你。你的衬衫,你的裤子,和两只袜子。然后我就说,是你吗?我就走过去,把门打开。哦,他穿的不大整齐。他领带也打歪了,我给他拉拉正,他就走了。然后我又把门闩拴上。哦,这一切做的都多么轻巧”。这段台词的原话不大连贯,边说边做,每一小段话,都同一个形体动作相配合。我之所以提及这段并不精彩的台词,是由于我注意到,姚念贻在配这段音时,已经把语言节奏和形体动作的节奏两者协调得较好了。
在影片《奥赛罗》中,姚念贻配苔丝特蒙娜。她的声音与高博配音的奥赛罗反差极大。高博的声音深沉、刚毅,颇能体现一位罗马军事统帅的身份。姚念贻的声音则温柔、贤淑,完全符合一位罗马贵胄的气质。接近影片末尾的一场戏是影片的高潮:妒忌的毒液使奥赛罗丧失了理智和夫妻情感。他来到城堡中苔丝特蒙娜的卧室,一种嗜血的欲念使他周身的血管在沸腾,他决心熄灭妻子生命的火焰。面对下定杀机的丈夫,苔丝特蒙娜苦苦哀求,哀求丈夫哪怕让她活过今天,哪怕再让她多活半小时,好让她做最后一次祈祷。这个柔弱的女人,除了深挚地爱自己的丈夫,除了毫无能力抵抗这个摩尔人的淫威,剩下的只有不断祈求上帝的怜悯。但上帝和丈夫都没有怜悯这个圣洁而忠贞的女人,她的生命之火终于熄灭在丈夫的手中。姚念贻给苔丝特蒙娜配音时,她的生命最多只剩下一年多点的时间。苔丝特蒙娜死前的那种恐惧、颤栗被姚念贻演绎的那么真切,莫非这真是一只“预兆不祥的乌鸦”,早在姚念贻给苔丝特蒙娜配音的那一时刻,它已经盘旋在我们这位有极大艺术潜质有待扬溢的艺术家的头上。姚念贻的早逝,是中国电影配音事业的一大损失。可以聊以自慰的是,她留给我们的声音永远那么纯洁、温柔而年轻。死者青春长在,她的声音,她的容貌(我在揣摩她的容貌),甚至她的名字,都是上帝馈赠给我们的一次微笑!

1981年6月,我做客赵慎之家期间,曾问及张同凝,赵慎之告诉我张同凝退休已经两年了。因为当时赵慎之也已退休,我忽然感到一阵怅然和不解,配音演员是一种特殊职业,怎么能一下子让他们都退休呢?直到现在,我依然认为,早早让这些艺术上已炉火纯青的配音艺术家退休是一种很大的损失。
在我的记忆里,张同凝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老旦”。她声音慈祥,有时,仅仅是作为一种提示,她的声音带有一点难以觉察的颤巍巍的声调,但又不至于真的颤巍巍。听她的台词,你自然会沉浸在母爱的温馨中。现在回味起来,经常会引发一种朦胧的联想:儿时,在一个夏夜,一丝惆怅倏忽而至,我悄悄离开在院子里乘凉的大人,走进母亲的房间,房间里没有开灯,依稀能辨认出屋内的物件摆设。插在一口宝蓝色日本花瓶里的夜来香,或是放在母亲枕边的白兰花发出幽香,黑暗的房间全被花的香味儿所充溢,对儿时的我,这幽香就是母亲的气息。在这种气息里,惆怅顿时消失……回味一个配音演员的声音会产生这样的联想吗?我不知道别人会不会,但我确实如此。
1958年,我曾短期辍学到发电厂学徒,学徒必须住集体宿舍,对于我这个生性敏感而又十分恋家的少年人,这似乎是一种“痛苦”。当时我的家境已经很差,但每周一次回到家里,总感到无比温暖。那年11月,我与三哥同去观看《列宁格勒交响曲》。前面说过,这是一部振奋人心的影片。但影片中有一些片段,对我产生的作用却不是振奋,而是让我竟然敢于违反劳动纪律,整整在家里赖了(旷工)一个星期。理由吗?理由只有一条,家里有妈妈,还有穷弟兄。
这部影片的主角萨沙是一位从前线召回的战士,也是将要组建的交响乐队的首席小提琴手。萨沙的父亲也在前线,只有当医生的母亲在列宁格勒。回到列宁格勒后,他在自己家中度过了第一个夜晚。早晨,他在幸福的微笑中睁开眼睛,第一句话便是:“啊,多好的阳光,雪白的房间,雪白的床单,妈妈……”这种回到家里的感觉,我熟悉得心里有点隐隐做痛。接下来是萨沙和妈妈的一段对话:
萨沙(于鼎):“妈妈,我的证件在上衣口袋里”(其实,他想要妈妈看的不是证件,而是女友的照片)
妈妈(张同凝):“这是谁?”
萨沙:“一个姑娘。”
妈妈:“她怎么样?”
萨沙:“就这样。”
妈妈:“几时认识的?”
萨沙:“快两年了,在音乐会上,是演奏贝多芬的交响曲。”
妈妈:“可你从来没说过。”
萨沙:“现在说了。”
妈妈:“通过信吗?”
萨沙:“我写过,但没回信。可能因为战争没收到。”
妈妈:“你看,你有个挺爱打听的妈妈”
张同凝配最后这句话时,把第一个“妈”字拖得比较长,给我的印象如此深刻,眼看就要五十年了,我仿佛就像昨天刚看过。张同凝配音的这位母亲,在我的记忆里是形象最为鲜明的母亲形象。
《生的权力》我是在一家二轮电影院(南京中华影剧院)看的。那应该是在1958年夏天一个闷热的下午,那家电影院没有冷气,坐在电影院里汗流不止,散场以后,外面正下着瓢泼大雨。为什么这些细节能记忆得如此清楚呢?因为影片《生的权力》开始不久,有一长段墨西哥某滨海城市遭受飓风暴雨的镜头。影片里的大雨和现实中的大雨互为记忆的坐标,因此在记忆中就特别深刻。我看这部影片时只有十五岁,显然对它的题材不感兴趣,大部分情节不要说现在,就在当时我也说不清。难以置信的是,尽管在我脑海中,这部影片的主要人物和情节早已化为乌有,但影片中一位肥胖的黑人女佣(或者女管家)多洛雷斯妈妈的形象连同多洛雷斯妈妈唱的一首摇篮曲却始终清晰地刻在脑海中。由张同凝配音的多洛雷斯妈妈,善良、忠诚、富于自我牺牲精神,她的这些品格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张同凝的声音传达给观众的,虽然我难以记清楚她的台词都说了些什么。根据我的体会,具体的台词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张同凝的声音和多洛雷斯妈妈融为一体,凝聚成一个经久难以磨灭的人物形象,继而升华为一种道德力量。它超越了影片情节,也超越了时间,在朦胧中愈发显得美轮美奂。
张同凝配音时间较早,许多人对她的声音可能不太熟悉。不要紧,《王子复仇记》大部分译制片爱好者都看过,这部影片中哈姆雷特的母亲,王后乔特鲁德就是由张同凝配音的。乔特鲁德身为先王的王后,自己丈夫驾崩不过数月就再嫁毒杀先王,篡夺王位的克劳狄斯。尽管如此,乔特鲁德并非堕落女子,她的贞洁虽被玷污,但主观上并未抛弃贞洁,。她虽再嫁,但决非泯灭天良,对哈姆雷特依旧充满母爱。她虽犯了极大错误,但并非罪孽深重。当她看到真相,甚至不惜赴死,并打算以自己的死换得儿子的生。这位原先品格高贵的妇女,一位善良的母亲,屡遭噩梦般的命运涂炭。给这样一个角色她配音,不同于给一般角色配音,这是莎士比亚最重要的悲剧,又是人所共知的角色。更何况,许多重头戏是与孙道临对手。我们现在已无从知晓当年张同凝接受这一任务时想过些什么,但我们知道她做到了什么。半个世纪了,中国仍没有一个版本的《哈姆雷特》能与上译的这个版本相媲美。我也没听到其他人的声音能像张同凝那样打动人心。谁愿意听见一个母亲一面哀求儿子不要再刺伤自己的心,一面号哭的声音呢?这种声音就像奥赛罗在元老院对众元老说的:“……这太悲惨了,甚至悲惨到但愿自己没听见……”。但谁又能在看《哈姆雷特》时,绕过哈姆雷特在母亲寝宫中的那段戏呢?这段戏的配音在《哈姆雷特》中分量不轻,孙道临的台词比重较大,张同凝的台词相对少一点,但很能代表张同凝的造诣:
哈姆雷特(孙道临):母亲,有什么事情?
王后(张同凝):哈姆雷特,你把你父亲大大得罪了。
哈:母亲,你把我父亲大大得罪了。
王后:好了,好了,你的回答真是瞎扯。
哈:得了,得了,你的问话别有居心。
王后:怎么了?哈姆雷特。
哈:什么怎么了?
王后:你忘了是我?
哈::我没有忘,没有!你是皇后,你丈夫弟弟的妻子。我真但愿你不是我的母亲。
王后:好,我去找会说话的跟你说。
哈:来,来,你坐下。你不许动。我要在你面前竖一面镜子。叫你看一看你的内心的最深处。
王后:你要干什么?是不是要杀我?救命!……哦,好一桩鲁莽血腥的行为。
哈:血腥的行为?好母亲,这跟杀死一位国王,再嫁给他的兄弟一样狠了?
王后:杀死国王?
…………
哈:对,母亲。正是这句话。
王后:别老拧着你的手,你坐下来,让我拧拧你的心,我一定拧,只消你的新心不是石头做成的……我到底干了什么事,你这样跟我粗声粗气的。
哈:干的好事啊,你玷污了贤惠的美德。把贞操变成伪善。从真诚的爱情熔岩上夺去了玫瑰色的光彩。划上道伤痕,把婚约都变成了赌鬼的誓言。
王后:到底什么事?
哈:请你看看这幅画像,你再看这一幅。这就是他们兄弟俩的画像。这一幅的面貌是多么的风采啊!一对叱咤风云的眼睛!那体态不活像一位英勇的神灵刚刚落到摩天山顶?这副十全十美的仪态仿佛天神特为选出来向全世界恭推这样一位完人,这就是你的丈夫。你再看这一个,你现在的丈夫像颗烂谷子,就会危害他的同胞。你看看,这绝不是爱情啊!像你这样岁数情欲该不是太旺。该驯服了,该理智了。而什么样的理智会叫你这么调情的,是什么魔鬼迷了你的心呢?羞耻啊,你不感到羞耻吗?如果半老女人还要思春,那么少女何必再讲贞操呢?
王后:哦,哈姆雷特,别说了。你使我看清我自己的灵魂。看见里面许多黑点,洗都洗不干净。
:哈:嘿!在床上淋漓的臭汗里过日子。整个儿糜烂呐!守着肮脏的猪圈,无休止的淫乱。
王后:这些话就像一把把尖刀……别说了,好哈母雷特。
哈:一个凶犯,一个恶棍,奴才,不及你先夫万分之一的奴才。一个窃国的扒手,从衣服架子上偷下了王冠装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王后:别说了……
   张同凝的台词大部分是在号啕大哭中说出口的。“别说了”这句短语在这段对白里出现了三次,一次比一次凄厉。一个母亲的心被儿子尖刀一样的话狠狠刺伤,悔恨和忏悔之情相互交织,我们谁能真正体会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痛楚呢?是张同凝的声音把这种痛楚真切地传达给了我们,她真的在号哭,这号哭声却不失一位王后的高贵,也不带丝毫的村俗之气。
 
1963年七八月份,《带阁楼的房子》和《偷东西的喜鹊》几乎同时在南京放映。《带阁楼的房子》女主人公别洛库洛娃,即那个姐姐,一个“民粹派”的俄国知识分子,由张同凝配音。在外省别洛库洛夫的庄园里,我们在见到影片的这个主要角色之前,首先听到的是张同凝给她配上的声音:“上帝……赐给……乌鸦……一块奶酪……”。这次张同凝的声音不再像一个善良的母亲,而是一个冷冰冰的准革命者。张同凝的声音,把一个醉心于“到人民中去”(当时,一部分俄国知识分子提出的改良主义口号)以至把爱情和婚姻置之度外的老处女刻画得令人敬而远之,那句“上帝……赐给……乌鸦……一块奶酪……”也许是张同凝留给我的最后也是记忆最持久的一句台词。
对此,我要作一点解释:1963年对于当时的译制片爱好者是一个“黄金年头”,这一年,许多新译制片在在南京放映。像《神童》、《鬼魂西行》、《罪恶之家》、《塔曼果》、《带阁楼的房子》、《偷东西的喜鹊》、《运虎记》、《妈妈你不要哭》、《中锋在黎明前死去》、《决裂》(德发电影制片厂)等一大批电影都是在1963年看的。当然,63年看到的影片基本是前一两年译制的,从现在得到的材料看,1963 年上海电影译制厂译制的外国影片已经不多,而且影片本身质量也不高。显然由于无产阶级意识形态的阴霾在中国上空越集越厚,进入1964年,情况发生很大变化,新译制片突然大幅减少,我长期把这一阶段称作“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一时期,我所面临的精神饥谨,比此前几年前我面临的物质饥谨更难以忍受。1964和1965两年,上译的新片我只看过《蓝色港湾的舰长门》(苏联敖得萨电影制片厂摄制,伍经纬配男主角)、《搜寻长统靴》和印尼影片《沾满泥土的手》,加上长影的《初次考验》(上下 集,主要描写十月革命前几个乌克兰青年知识分子不同的生活道路及爱情。是部非常好的电影)。等再能看到数量较多的上译新译制片,已经是1978甚至是1980年以后的事了。而此时张同凝已经退休,无缘看到她新配音的电影了。
早年,离我家不远有一座属基督教圣公会的圣保罗教堂,每逢礼拜日的上午,教堂塔楼上的巨钟就会敲响,那洪亮的钟声足以响彻小半个南京城。我虽不是基督徒,但我喜爱那声音。那声音不但具有庄严的美,由于它坚持敲到“文革”之前,几乎伴随了我全部童年、少年以及青年时代的头几年。现在,每当圣保罗堂的钟声在我记忆里回响的时候,我仿佛又置身于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与此相同的是,每当姚念贻和张同凝的声音在我记忆里回响时,我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
一个人进入老年仍能保持一颗童心,这是多么值得庆幸啊;一个仍保持童心的老人,有那么多美妙的声音值得去回味,又是何等的幸福啊!
[未完待续]
21楼#
发布于:2007-12-15 01:11
记忆上有些模糊,因此文中出现了谬误!感谢大家指正。
今天时间不早,明日来详细纠正!
22楼#
发布于:2007-12-15 12:38
【重要更正】拙稿第八部分,笔者记忆有错,将蒙泰尼里的配音人程之误作卫禹平。经网友微笑的葡萄指出,特此更正。在此,向卫禹平和程之的亲属致以深切歉意!也向所有阅读过此稿的网友致以歉意!同时,还向该段文字中涉及的两位亡灵示以唏嘘!
又:我写这篇东西,主要还是要为自己作一个了断。后面我还将就自己记忆所及一一述及所有上译的配音演员,包括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将要涉及的电影会越来越多,我毕竟不比年轻一代的译制片爱好者,笔者势必将越益苦于资料的阙如。因此,我非常担心很可能会频频出现类似错误。我非常在意自己对上译这份持续了半个多世纪的情感,故不愿余生中还有关于上译的错误记忆未被自己察觉。我行文时当尽量避免差错,倘有错误,笔者衷心希望网友及时予以指正,本人不胜感激!
[纠正部分未完待续]
23楼#
发布于:2007-12-15 12:39
微笑的葡萄、lidodono1两位网友:感谢你们仔细看了我的帖子,更感谢你们指出拙稿中的错误。如果得不到你们纠正,我的记忆错误可能真的要带到火葬场去了。拙稿中提及的电影,许多都是四五十年前看的,虽然有些电影现在出了DVD,但大多数仍没有任何形式的拷贝。只要当年记错了一点点,就导致几十年的错误。当年看电影,起先主要还是为了看电影,直到我有意识地把兴趣集中在欣赏电影配音上,若干“张冠李戴”的错误已经形成。我衷心希望你们赐予我适当的谅解。这次我写这篇东西,主要还是要为自己作一个了断,其实拙稿中的许多话,是多少年来一直在心里自己跟自己嘀咕的话。正如程之所言:“我怎么能穿着破袜子去说那些美好的言辞呢?”于我而言,我这个往七十岁跑的老头子:怎么能把如此美好的情感烂在自己其貌不扬的皮囊里呢?是啊,冒点出差错的风险,也得写出来。
拙稿还有一个初衷:尽管现在有不少回忆、评论上译的文章,但再抛一次砖,未尝不能引出更多的玉。二位的跟帖,虽寥寥数语,却不难看出,你们都是个中高手。我同样期望看到你们关于上译的文章。就中国的银幕而言,过去几十年,除了上译的译制片,还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值此人们的趣味每况愈下之秋,对上译黄金时代所有配音艺术大师的正面评价怎么评都不为高。我由衷期望有更多的上译爱好者,不吝向上译这颗钻石投放一束景仰之光,投放的光束越多,这颗钻石就愈加耀眼。
借此,向卫禹平和程之的亲属致以深切的歉意!也向所有阅读过此稿的网友致以歉意!
P•S•
1.对了,想起来了。《警察局长的自白》里罗蒙诺的律师配音是程之配音的,他的台词好像集中在与检察官的一段对话里。谈程之时怎么会把这个角色忘了呢?非常不应该。老啦,多少堪称珍贵的记忆竟湮没在岁月的尘埃中了!
2.忆及影片《牛虻》时,大部分角色的配音演员实在回忆不起来,衷心期望二位点拨一下:由斯特里席诺娃扮演的琼玛是谁配音的?会是林彬吗?波拉是谁配的?亚瑟的同母异父哥哥(是叫詹姆斯•波尔顿吗?)谁配的?还有那个卡尔狄神父,他又是谁配的?
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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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楼#
发布于:2007-12-15 13:01
引用第19楼张稼峰2007-12-15 01:08发表的言论:
……
其实,那鬼魂的声音(杨文元配)除了一副可怜腔,倒也未必shen(抱歉,字库里没有我要的字)人,shen人的是哈姆雷特对鬼魂的反应。
.......

“shen人”是不是“瘆人”
李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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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楼#
发布于:2007-12-15 14:03
回楼主,《牛虻》中的琼玛是由上官云珠所配、波拉是由张捷所配、卡尔狄是由中叔皇所配、亚瑟的哥哥是由于鼎所配。
朗朗
  • 最后登录
26楼#
发布于:2007-12-17 16:07
厉害 元老级
不知道要感动多少人
阿廖沙
齐天大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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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楼#
发布于:2007-12-17 18:55
  认真拜读了张先生的大作,为先生五十多年对上译配音艺术始终不渝的热爱之情,所深深感动。先生的精神值得我们译制片迷好好学习,并发扬光大!
  读罢先生的文章后,也产生了一些小小的疑惑:张先生文中提到的有些片名或角色是不是有“串位”的现象呀?
  比如:①先生在评析邱岳峰的配音艺术时提到,他曾为“《偷自行车的人》、《孤心血泪》(老版本)、《没有留下地址》、《骑车人之死》、《雅辛托叔叔》、《球》、《一九一八年》、《影子部队》(西班牙的,不是麦尔维尔的法国影片《影子部队》)、《运虎记》、《索拿大》、《圣彼得的伞》、《被遗弃的人》、《献给检察官的玫瑰花》以及更多的影片里他都为小人物配过音。”我就有些纳闷,《警察与小偷》是邱大师早年(上译厂初创时期)配音作品中最重要的代表作,也可以说是其配音艺术水平趋于成熟,个人配音风格开始形成的一个标志性作品。先生对此为什么只字未提,而却提到了另一部意大利电影《偷自行车的人》,但据我查阅资料(《外国影片电影资料汇编》张子诚编 1993年中国电影出版社出版)得知,邱岳峰在此片中并未给什么角色配音(详见下附引用资料)。故我感觉先生会不会是把两个片子搞混了?

《偷自行车的人》(意大利黑白故事片)
编剧:希塞•札万梯尼,导演:维多留•得•西卡
上海电影制片厂1954年译制
翻译:陈叙一,译制导演:岳路
主要配音演员:
李纬(安东尼奥里西--盖白多•马奇奥莱尼),刘小沪(布鲁诺--安索•司载拉),保琪(玛丽亚--丽安娜•卡莱尔),胡庆汉(白罗索--奇诺•沙达姆莱达),张捷(贼--维多留•安东纽西),富润生(老乞丐--奇里奥•切阿里)。


《警察与小偷》(意大利黑白故事片)
 意大利彭蒂•德•洛伦蒂斯制片厂出品
编剧:皮爱罗•戴里尼、维达利阿诺•庞加蒂、阿尔多•法布吕基、爱尼欧•弗拉亚诺、卢吉罗•马加里、马利奥•蒙尼却里、史戴诺
导演:马利奥•蒙尼却里、史戴诺
主要演员:多多、法布吕基
上海电影制片厂1957年译制
翻译:刘小蕙、浦允南,译制导演:黎海生
主要配音演员:
邱岳峰(小偷艾斯波西多),程引(警察),苏秀(小偷妻子),张同凝(警察的妻子),赵慎之(警察的女儿),闻兆煃(小偷的内弟),温健(小偷的父亲),尚华(小偷的同伙),潘康(小偷的儿子),邹华(美国人),陆英华(汽车司机),富润生(警务委员),于鼎(理发师)。


  ②先生在评析程之的配音艺术时说,“影片《堂吉诃德》中的堂吉诃德·台·拉·曼却由程之配音”,这也不对吧?仍然是从这本《外国影片电影资料汇编》中,我查到:唐•吉坷德的配音是高博,程之给卡拉斯科配音。资料如下:

《唐•吉坷德》(苏联黑白故事片)
列宁格勒电影制片厂出品
编剧:Е•什瓦尔茨 总导演:Г•科津采夫
上海电影译制厂1958年译制
翻译:萧章 译制导演:时汉威
主要演员及配音演员:
高博(唐•吉坷德—Н•契尔卡索夫)、温锡莹(桑丘•潘沙—Ю•托鲁别也夫)、张同凝(女管家--С•皮尔曼)、赵慎之(侄女--З•格里高里耶娃)、程引(神甫—В•马克西莫夫)、尚华(理发师—Б•柯巴科夫)、李梓(阿尔顿莎—Л•卡希杨诺娃)、朱莎(阿尔季西多拉—Т•阿加米洛娃)、程之(卡拉斯科—Г•维琴)


  我想由于年代久远,观影太多,记忆偏差、发生“串门”的事也在所难免。上述意见仅供参考,请进一步核实一下。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28楼#
发布于:2007-12-18 00:20
十一
最近,笔者接连收到苏秀三封来信,这既使我大喜过望,又颇感受宠若惊。上海电影制片厂老一辈配音艺术家,早在五十年前就已受到我的崇敬。五十年后,能收到这个群体之一员的来信,我只能说,上帝对我够眷顾了。五十年后的今天,当年闪耀的群星大多已经陨落,怅惘之余,尤觉苏秀来信的珍贵。
早在上世纪50年代,我们那一批热中于译制片的人就已经熟悉苏秀的声音了。时间过于久远,我现在难以在记忆中逐个理出由她配音的一个个声音形象,她们仿佛是一组蜃景,不时浮现在记忆的帷幕深处。正像亲人的声音,我无法记得自己的亲人几十年来说过的话,但他们各自的嗓音,我仍异常熟悉,而且永远是那么亲切。我甚至可以用他们各自的嗓音,编织成娓娓动听的话语,只要我的生命存在一天,这些娓娓动听的话语就会伴随我一天。苏秀的声音——当然也包括所有老一辈配音艺术家的声音,与我的关系也是这样。我经常利用他们的声音编织成话语,只不过这样的话语不能用耳听,它是要用心去听的。
谈起苏秀,还得从一件憾事讲起。我从苏秀撰写的《我的配音生涯》一书中知道,《漫长的路》主要角色是由她和邱岳峰担任配音的,遗憾的是,当时我却错过了看汉语版《漫长的路》的机会。1957年和1958年,也包括稍后两年,南京的电影院放映了许多苏联电影。如《初欢》、《不平凡的夏天》、《生活的一课》、《不同的命运》、、《革命的前奏》、《仇恨的旋风》、《海之歌》、《基辅姑娘》、《心儿在歌唱》等等,我都是在那一时期看的。当时我比较喜爱俄国和苏联文学,因此,像根据康斯坦丁•费定的小说《初欢》、《不平凡的夏天》改编的电影,或这一类电影,尤其为我喜爱。可以说,只要放映,我一部也不会错过。那么,根据俄国(乌克兰)作家科罗年科的小说改编拍摄的电影《漫长的路》,我怎么单单会错过它呢?事情是这样的。20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每逢星期天我都到位于南京市中心的中苏友好馆图书馆看书,寒暑假期间,几乎全部时间都泡在那里。几年下来,从普希金、莱蒙托夫、屠格涅夫、赫尔岑到冈察洛夫、列夫•托尔斯泰、契诃夫甚至直到肖洛霍夫的作品基本被我读遍。因此,友好馆图书馆的管理员跟我很熟。有一位女管理员,棕色的头发、白皙的皮肤,浅蓝色的眼睛和挺直的鼻梁都表明她有一半印欧人种的血统,而且俄语说得“OCHIYIN  HOROSHO” ,估计是俄国侨民的后代。她似乎有些青睐我这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忠实读者,于是经常破例把文学讲座、音乐欣赏会或电影欣赏会的门票送给我这个尚未成年的“老读者”(文学讲座的主讲人经常由南京师范学院的陈国桦教授和后来曾任南京大学副校长的于绍裔教授及陈敬咏教授担任,对象基本是成年人)。也就在电影院放映《漫长的路》的同时,我得到了中苏友好馆“科罗年科《漫长的路》文学讲座暨电影《漫长的路》欣赏会”的门票。讲座的主讲人是南京大学外文系讲师(当时)陈敬咏。当时他刚拿到列宁格勒大学拿到副博士学位不久,陈敬咏人很帅气,讲得又好,我非常喜欢听他的讲座。我在等待听文学讲座和观看电影《漫长的路》时,不经意间,首轮电影院放映《漫长的路》的时间已过。而友好馆放映的是俄语原版影片(友好馆电影馆放映的招待片子都是俄语原版片)。译制片《漫长的路》就此与我檫肩而过,而且二轮电影院也没大重映,我也就一直不知道邱岳峰和苏秀是这部影片的“双挡”。五十年前的遗憾留到了五十年后,看来是无法弥补了。苏老的书里,对这部电影的概括非常到位,同她一样:一乘马拉雪橇逐渐消失在远方白茫茫的雪原尽头这个画面 ,永远定格在自己的脑海里。这个画面我不仅在银幕上看到过,以这个画面为背景的海报我也十分熟悉。《漫长的路》的电影海报曾长期悬挂在南京朱雀路一家叫“白敬宇”药房的橱窗里(当时的事在今天的人看来确实不大好理解,药店橱窗不张贴药品广告,却让电影海报登堂入室)。从靸木拖板的季节,一直到大雪纷飞的季节,很长一段时间,每经过那里,我都要伫立良久。而且我记得,与《漫长的路》海报并列,还有一张《两个探险家》的海报。《两个探险家》也是一部极好的上译的片子,应该是根据小说《船长与大尉》改编拍摄的。我正是在这样的背景里,开始萌发了对“爱情”的一种朦胧憧憬(连憧憬都还是朦胧的)。遗憾的是,我这一生,也未品尝过真正意义上爱情的滋味,自然,这已经离题远了点。
遗憾的是我不仅未看过《漫长的路》,另两部苏秀配音的影片我也无缘一睹风采,即《第四十一》和《红莓》。也许与意识形态有关,当年,《第四十一》的海报已经贴出,就是迟迟不放(这部影片是根据苏联作家拉甫尼列夫的同名小说改编,当时文学批评界认为这是人性论小说的鼻祖)。《红莓》的导演和主演都是舒克申,多年来我极想看这部苏联影片,但至今未能遂愿。既然已经知道苏秀曾为这两部影片的主要角色配音,我当十分留心去寻觅。
对苏秀的早期记忆,可以较为明晰地追溯到《警察与小偷》和《称心如意》她在《警察与小偷》里与邱岳峰搭档,配小偷的妻子。在《称心如意》里她给家庭女教师配音。当时,我对苏秀的声音特点已经把握得较准了,无论她配什么类型的角色,总能一下子分辨出来。稍后,到看《红与黑》时,苏秀配的玛蒂尔德•德拉莫尔侯爵小姐给我留下的印象已经比较深刻。对苏秀配的德拉莫尔小姐印象较深,当然这与角色自身鲜明的个性有关,但苏秀的配音无疑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德拉莫尔小姐外表矜持,但感情炽热,是个非常任性的贵族小姐。苏秀给她配音时还十分年轻,她的声音与那个为悼念二百年前死于非命的先祖,每逢四月三十日都要穿一袭黑色连衣长裙的玛蒂尔德【我突然记起,四十多年前,苏秀为不止一个穿黑色长裙的年轻女子配音,究竟是哪几个角色,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阴谋与爱情》里有没有一个穿黑色衣裙,侧身骑马的女子,会不会是苏秀配音的?问题越提越多,《不同的命运》末尾部分,女主角之一问她母亲:“我真不知道他看上了她哪一点?”母亲回答:“看上她是人!”“那我呢?”这个两次提问题的角色会是苏秀配音的吗?】十分贴切。德拉莫尔府上的小姐可不同于外省贵族家的小姐,她练就了一副伶牙俐齿,看样子,苏秀的嘴也不含糊。一天,德拉莫尔侯爵府邸举办舞会,她与舞伴边跳舞边说:“死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买不到的东西。封号可以用钱买,勋章给一个也很简单,军衔要起来也不难,当十年军人,有个陆军部长的舅舅,像我哥哥。可是死刑要该得到的人才能得到”。(那你去嫁给强盗,祝你幸福)。“为什么不可以呢!如果他是个男人!”这样的台词,苏秀配起来,贴切。也还是在这次舞会上,于连同一位流亡者谈话时提到丹东。“苏秀”问:“你们在谈谁呀”。于连毫不掩饰地答到:“丹东,小姐”。“他不是屠夫吗”。“不,他不是屠夫,他的脸长得丑,所以女人不喜欢”。此时一个保王党的贵族青年为了讨好侯爵小姐,插了一句嘴:“他脸上还带着一个肮脏的灵魂”。侯爵小姐不但不领情,马上回他一句:“你呢,你的脸上只有大胡子,小胡子!”。于连初到侯爵府,对府中繁缛的规矩很不以为然,对贝拉神父说:“每天晚上陪他们一起吃饭,这算义务呢?还算是赏赐的恩惠,我不需要这个荣誉,我请你去请求一下,还是让我到小饭馆去吃吧”。这话恰好被侯爵小姐听到。你别看当时德拉莫尔小姐没反映,她是在等待适当的时机,时机一到,她决不会放弃将于连一军的。过了两天,德拉莫尔侯爵要在自己府邸招待另一位巴黎显贵夸兹拉侯爵,当于连正准备赴餐厅入席时,特意蹭后一步的德拉莫尔小姐突然问于连:“你要不要到小饭馆去吃呢?恩?”。这种刻薄的台词出自苏秀之口,能酸到压根。顺便提一下,最初听这句话,诧异的是苏秀把重音放在了“吃”字上,听起来似乎有点不自然。后来,每看到这一段时我都去揣摩一番,道道终于被我悟出来,这句话实际无异在说:去唉,到小饭店吃去唉!重音当然应该在吃字上。我觉得,看上译的影片,既可以从总体上去享受与影片情境水乳交融的台词提供的美感,也可以对台词逐句逐字细细加以品味。品味得越细,兴味就越浓。
苏秀历来对角色的揣摩就非常精当。同样是她的声音,有时是一个淑女,有时又全然是一个迹近放荡的女子(不过,必须打招呼:如果……如果苏老师看到这个帖子,请千万不能生我的气,我是讲您配音的角色,可千万不能引申)。有的人乍一听,觉得苏秀的声音有时与赵慎之有些相同,实则区别非常明显。苏秀的声音要华丽得多,这是一个穿裘皮大衣,雍容华贵的女子的声音,有时,即便隔着一层黑色面纱对你说话,你也会心中忐忑,甚至心旌摇荡。四五十年前,她与赵慎之同为上海电影译制厂的“旦角”,多少年轻美貌的银幕形象,口中吐出的都是她们二位令人心醉的话语。所不同的是,赵慎之的声音温柔、略带忧郁,舌尖仿佛总是超前把声母吐了出来;苏秀的声音则风情万种,她似乎又总是把韵母滞后一点再通过口腔释放出来。什么是风格,风格就在于这种NUANCE。某些时候,苏秀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性格演员”,她的音色犹如银笛,在演奏之中不时响起一阵“脆耳”(乐器演奏中的颤音),这阵“脆耳”花哨得足以勾人心魄。电影并不都是淑女的教科书,不免会有风流女子的角色,既然有这样的角色,那就得有这样的声音与其相配。
就拿约五十年前看过的一部电影《称心如意》来说,影片中有一个家庭女教师。算是一个配角吧,这个家庭教师担任监护一位体面人家小姐的责任,她要求小姐行为要端庄,目不邪视,自己却到处向男人卖弄风情。一天,她遇到了影片里的男主人公利利奥姆菲——一个堂璜式的人物。这位肥胖丑陋、俗气不堪的家庭教师兴奋不已,竟想着要与这个“堂璜”幽会。分手前,她还提出了幽会地点,直到利利奥姆菲已走出老远,她还在后面不断叮嘱:“记住,糖果店隔壁,药铺子对面……”。这样的角色,这样的台词,有谁能比苏秀“秀”得更好呢?说也奇怪,这部影片的女主角(好像有两个)都很美,我怎么一点也记不起来呢?反而偏记得这个丑得多的女家庭教师。这难道与苏秀的配音没有关系吗。该片中的家庭教师,作为一个艺术形象,不再是某个具体的丑陋、俗气女子,这是一个“审美对象”,它具有非凡的“审美效果”。这恰好印证了:艺术中的美并不等同于现实中的美这么一条基本的美学思想。
  1981年3月,《卡桑德拉大桥》在南京放映。此片一出,就被我的圈内朋友公认为是一部雅俗共赏、“可看可听”的影片。苏秀、李梓、丁建华、赵慎之、毕克、富润生、尚华、杨成纯、童自荣都参加了配音(其中赵慎之的台词很少)。在影片中,苏秀的戏很有看头,也更有听头。我曾多次观看这部片子,但就在第一次看这部影片时,那位戴一顶垂白色面纱的女式礼帽 ,套一件白色裘皮大衣的女人刚在镜头里出现,我马上想到:这该是苏秀配音!这个穿白色裘皮大衣的克莱斯勒夫人,是一个“世界闻名的军火商的妻子”。这个女人的富有自不待言,她的放荡也许与她的富有不相上下,而且是一种大摇大摆的放荡。你看,她走进日内瓦车站时那副目中无人、大摇大摆的架式。身后跟着个年龄装束都与她显然不相配的“情人”,这个“情人”跟她的宠物狗一样,都是她的玩物, 她才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呢。影片导演非常高明,他先只是亮一亮克莱斯勒夫人的芳容,似乎有意让我们在想象中期待她的嗓音。进得头等包厢,我们才有幸聆听到她悦耳的声音,没错!是苏秀的声音:“给我点烟……宝贝儿,去看看亚各好吗?那破行李车里一定到处灌风……”。嗓音确实动听,十足是一个虽不再年轻,但风韵犹存的女人的嗓音,声音粘得有些发腻。接着:“恩…等它吃完了我们吃……恩…那就叫列车员去”。我们仿佛能感到语气里有些微的慵懒,这慵懒里将酝酿出什么呢?接着听:
“……你别这么激动,宝贝儿,我现在饿了,我要吃了……过来!宝贝儿。你可真叫人爱,我怎么会呕你呢?……我爱你,宝贝儿……恩嘿嘿嘿,好,你就舒坦舒坦,好好休息一会儿……别管亚各,恩…嘿,嘿…”。如果只是看这段文字,充其量只能感到,有几处是有那么点“嗲”劲儿。如果放在现在的电视片里,把那点儿“嗲”劲儿配出来也就行了。苏秀处理这段台词可不如此简单,通过她的演绎,通过她那无法用汉字标音的“拟声字”以及它们声调的不断变化;通过她一次一个语调的宝贝儿,一个欲火中烧的放荡女人,活龙活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过来!宝贝儿。就这么五个字,把此时的克莱斯勒夫人点画得纤毫毕露!无独有偶,二十多年前,资格龙先生跟我一起看这部影片时,听到这五个字时,当即就说:“啊,苏秀配音配绝了!”而最近有一位非常老道的译制片爱好者,在跟帖里提到苏秀时,恰恰就是引用了:过来!宝贝儿这么五个字。
细想起来,克莱斯勒夫人还并不令人讨厌,虽说身为巨商之妻,用时下的话说:一个亿万富婆。但为人率真,直来直去。面对诺贝尔奖得主的张伯伦医生,也照样用命令的语气要他“接着说”。她可不管别人心里怎样想,玩笑想怎么开就怎么开。我希望有这部影片拷贝的网友,不妨经常玩味玩味下面两段台词:
“说实话,大夫,我是久闻大名,可是,很惭愧,不知你专长什么……接着说!大夫。……哦,你瞧,宝贝儿,快谢谢大夫,这下你可有治了,恩哼哼……别大惊小怪,宝贝儿,这是打情骂俏,俗气!”
“……你这脾气啊,在山上也这样……是(登山运动员),要不不会认识,那是在科丁纳一家滑雪旅馆,他呐,跟另外几个人讲定,要爬上一座一万英尺高的悬崖峭壁,对!(他征服了那山),还有我”。
听完这两段台词,有些话颇感耳熟。我的脾气出了名的暴躁,不止一次听到人对我说:“你这脾气啊……”,当然说得最多的是我姐姐,还有就是我妻子。这位巨商之妻,不乏普通妇女的善良,女人就是女人,她们的口气几乎都一样,听起来不禁有些赧然。你兴许也会感到,这个女人虽然自己有点俗气,但俗气得可爱,作秀这两个字无论如何是加不到她头上的。何只这点,克莱斯勒夫人毕竟是巨商之妻,没准早就经历过大风大浪,见过世面,不仅临危不惊,还颇有幽默感。谁能面对一个情绪将要崩溃,并且手握子弹已经上膛的自动步枪的人,极其平静地说:“我赞赏你的决定,其实他这人没开枪的胆量”。多轻飘啊,手指稍微动一点,就要死人的哎!她还有兴致讲:“这枪是我丈夫造的,看起来真是物尽其用”。
影片《卡桑德拉大桥》里,苏秀的台词量虽不算大,但台词的色彩浓烈,细微变化耐人寻味。某种意义上,苏秀在配音中呈现给我们的“信息”比银幕上和台词文本呈现给我们的“信息”量更多。由于苏秀的配音,克莱斯勒夫人一下子由一个配角被提升成“核心角色”,使这部电影非但更加可看,而且更加可听。再加上当时那个配音班底,真可谓是众星捧月,《卡桑德拉大桥》也因此成为上世纪80年代初最脍炙人口的译制片之一。
在放映《卡桑德拉大桥》前后,我分别看了《华丽家族》和《金环蚀》两部电影。这两部电影均由山本萨夫执导。前一部以日本上层财阀家庭为背景,后一部则以日本政界和大型工程承包商为描写对象 ,揭露了日本上层社会的种种阴暗。两部影片都很长,而且人物关系复杂,看起来比较吃力。我纯粹是冲着配音才耐心看完这两部片子的。两部影片都有苏秀配音。在《华丽家族》 中,她为相子配音,相子是三国连太郎演的那个一家之主的什么人,说实话,我已记不清了。《金环蚀》中苏秀为总理大臣的妻子配音,好象叫寺田什么的。而且我的印象中,她的台词比较集中,就是一段。我看《金环蚀》时,目光主要投放在富润生、毕克和于鼎的配音上了。尤其是毕克,在我的印象里他有很长一段非常出色的慷慨陈词。倘苏老师看到我这段文字,假如苏老师还有有关资料,我衷心希望得到她老人家的帮助,因为毕克的那段配音是他最雄辩的配音段落之一,无论如何都属于他的经典台词。
新版《孤心血泪》译制于1978年,不知这部影片是否公映过,我是后来通过DVD看到的。就配音而言,这部影片理应列入上译的经典之作。与老版《孤心血泪》相比,新版《孤心血泪》角色的性格更富于“立体感”,如果说老版《孤心血泪》带有某种程度“惊怵片”的色彩,那么新版《孤心血泪》则俨然是一部现实主义的作品。影片角色摆脱了简单化,不仅给演员表演提供了创作空间,也给配音演员提供了一现身手的机会。老版《孤心血泪》中的哈威夏姆小姐外貌和声音都给人一种女巫的感觉。新版《孤心血泪》里的哈威夏姆小姐,虽仍是个心灰意冷的人物形象,但无论视觉或听觉中,都不像老版中同一个人物那么可怕。哈威夏姆小姐,原是一个富裕人家的闺秀,就在要举行婚礼的那天,负心的新郎抛弃了已穿上婚纱的新娘。这极大地伤害了哈威夏姆小姐的心,就此,她心灰意冷,并形成了一种报复别人的心理。她特地收养了一个取名埃丝黛拉的女孩,刻意把这个女孩培养成感情冷漠的人,意图让她长大后报复男人。哈威夏姆小姐虽然富有,虽然冷漠,虽然心存报复别人的愿望,但她毕竟是一个被生活损害和抛弃的人。她无力反击给她造成损害的人,充其量,只能用语言伤害像匹普这样的穷孩子,或者自己的穷亲戚。她终日穿着当年的婚纱,墙上的挂钟被她砸坏,时针始终停在那个既曾使她春心荡漾,又使她蒙羞的时刻。她痛恨那个时刻,但又挥之不去,也阻挡不了时间之轮滚滚向前。昔日的白衣新娘,如今已成了令人生畏又生厌的半疯癫的老女人。其实她在伤害别人时也在伤害自己。在影片《孤心血泪》中,苏秀正是为这样一个哈威夏姆小姐配音。苏秀在其他角色口中那种风情万种的花哨,难觅其踪。我们听到的是一个毋庸质疑的哈威夏姆小姐的声音。冷漠、有时还流露出酸溜溜的尖刻和咬牙切齿。以下这段台词,苏秀就是通过一种咬牙切齿的语言表情,让我们感到这个本已十分酸楚的女人有时甚至在玩味自己的痛苦:
“你看这是什么?是大蛋糕,结婚蛋糕,我的。今儿个是我的结婚纪念日,匹普。这一堆破烂玩意儿,是很多年以前的今天送来的,它和我一起腐朽了,老鼠啃着蛋糕,可比老鼠更尖的牙齿在啃着我。”
哈威夏姆小姐一心要把那个曾经被她收养的女孩“培养”成报复男人的人,并想永远左右她。最终,她的希望落空了,埃丝黛拉终于选择离开她,正是她的离开,触动了这个冷漠女人尚存一息的常人之心。她追赶正在离去的埃丝黛拉,口中呼唤着:“拿去…拿去……拿去…拿去…拿去……回来,唉…回来,回来,哦回来,哦、哦、哦、我做了什么?”。我们都知道,苏秀的音色,骨子里可谓是女性中的女性之音,当她用自己荡气回肠的声音表现一个不幸的女人濒于绝望的呼唤时,那种揪心的效果,也就不难想象了。
“我…我…我是一片好心,我是为自己才领了一个女孩,才爱她,教她。她长得很美…可我的珠宝,我的…恨,我…把她毁了,她…她…害得目空一切……匹普,匹普特,匹普特,我不是有心叫你跟我一样痛苦,饶恕我,饶恕我……”这是影片里苏秀为哈威夏姆小姐配的最后几句话。此时,苏秀的语言表情是那样柔弱,她用爱称呼唤着匹普:匹普特,匹普特。她用自己声音的魅力为我们挽救了对哈威夏姆小姐的同情!
有一点必须提一下。我并非不知道配音导演在译制片中的作用和地位。但配配音导演的名字,仅局限于出现在译制演职员名单中。而且配音导演毕竟不是同某个具体形象联系在一起的,较难记得准确。虽然常看译制片,有些名字很熟,但绝大多数电影的配音导演我不清楚。早期译制片经常是时汉威导演,更早好像还有一位寇嘉弼(记不准了)。此后,陈叙一导演了大量译制片。从20世纪60年代初,许多原配音演员也开始执导。从那时起,译制片演职员名单导演一栏,经常出现胡庆汉、毕克、伍经纬的名字,而较多出现的是苏秀。具体说是那些影片,我还真说不上,大概唯一能记得的是《冰海沉船》。1962年冬天,我和三哥一起看这部电影,他比我更注意配音导演。看完《冰海沉船》,我三哥对我说:“苏秀做导演了,这部电影的导演不好当”。回想起来,他的说法很有道理。这部影片人物众多,当年上译厂配音班子里的于鼎、邱岳峰、毕克、程引、伍经纬、胡庆汉、尚华、富润生、戴学庐、潘我源,李梓、赵慎之、张同凝等人都上了,就这样,有时还要一人配几个角色。此外,还有许多陌生的声音。配音班子之庞大,只有后来作为内参片的几部日本“大片”,和《苦海余生》这类影片才能相比。而且角色类型各不相同,上至英国绅士,下至爱尔兰移民,真是五颜六色。要把这样一个班底“调教”到位,实属不易。作为四十多年以前的译制片,《冰海沉船》的配音已完全进入佳境。无论看这部影片那十足的英国味儿,还是听上译厂的配音,都无可挑剔。比起晚它几十年拍摄的《泰坦尼克》那种不堪卒读的媚俗,《冰海沉船》都堪称一流。苏秀作为该片的导演,不仅功不可没,一位女导演最初毕露的锋芒直到今天依旧咄咄然令人惊叹!

谢谢苏秀老师,谢谢这位出色的艺术大师在关于自己配音生涯的回忆录里提到我的名字,这是我一生获得的最高荣誉,我将永远珍惜它。
[未完待续]
29楼#
发布于:2007-12-18 10:20
阿廖沙:
你用如此宽容的口吻,指出了我本不该产生的错误。我十分感激。过去,我对自己的记忆力太自信了,一旦“串了门”,就错了几十年,究竟怎么串的门,我自己也说不清楚。配角串门倒也算了,恰恰几个重量级的人物错了位,我颇感无地自容。想必你已看过前些天我回复网友lidodono1和微笑的葡萄的帖子,更多的解释似乎没必要了。
我写这篇东西,主要是过分依赖自己的印象了,想到就写,也不去考证一下,你的帖子倒是提醒了我,原来有那么一本手册式的东西可供自己查证。真是太感谢你了。我还将继续往下写,虽说是文责自负,但真的让自己这篇纯私人的东西误人视听,我于心不安。再写下去,我虽不能保证绝对不发生差错,但发稿之前,,多做些考证,事情可能要好得多。只是对前此的几点错误,我无所措手脚。不知网友们能给我些什么建议。
拙稿第十一小节已经发到网上,里面有一段文字,从中,你或许能窥见我的某种无奈。不妨引在下面:早在上世纪50年代,我们那一批热中于译制片的人就已经熟悉苏秀的声音了。时间过于久远,我现在难以在记忆中逐个理出由她配音的一个个声音形象,她们仿佛是一组蜃景,不时浮现在记忆的帷幕深处。正像亲人的声音,我无法记得自己的亲人几十年来说过的话,但他们各自的嗓音,我仍异常熟悉,而且永远是那么亲切。我甚至可以用他们各自的嗓音,编织成娓娓动听的话语,只要我的生命存在一天,这些娓娓动听的话语就会伴随我一天。苏秀的声音——当然也包括所有老一辈配音艺术家的声音,与我的关系也是这样。我经常利用他们的声音编织成话语,只不过这样的话语不能用耳听,它是要用心去听的。
又及:《唐吉坷德》中的阿尔顿莎应是杜辛尼亚,是吗?我必须搞清楚,这牵涉到一个李梓配音的角色,李梓的声音第一次对我的听觉产生强烈冲击就是通过这个人物。
30楼#
发布于:2007-12-18 10:21
lidodono1
非常感谢,感谢你的宽容,感谢你的热忱。不只是对我个人的热忱,是对上译配音艺术的热忱。你们后生可畏,有你们这一代热中于上译的朋友,上译的影响至少又可以延续一两代人。希望看到你的文章.
31楼#
发布于:2007-12-18 10:54
啊。。。谢谢楼主这么沉甸甸的回忆,我要打印出来好好看!!!
阿廖沙
齐天大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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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楼#
发布于:2007-12-18 22:57
  张先生太谦逊啦,这把年纪还保持着对译制片配音艺术一往情深的挚爱之情,并耗费精力写出了洋洋洒洒、如此有分量的好文章,已令我们这些晚辈感动不已,钦佩有加啦,何谈自责呢!大可不必。由于我所提及的那些原因,出现一些记忆偏差、发生点“串门”的事真是在所难免。对此,我想网友们都会谅解的。望先生放宽心态,丢掉包袱,继续完成好您的大作,我们还等着慢慢往下读呢,哈哈~~!

  我想造成先生发生记忆偏差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们的片源太不丰富。对先生产生较大影响的译制片,大都是在先生年轻时代(即50~60年代)放映的影片,恰恰是这一时期的片子(特别是原苏联及东欧一些社会主义国家和第三世界小国的影片)目前是很难见到的,D商们一般也不会把目光投向这些影片。这必然会造成影迷们在判断、分析配音问题方面的困难,因为无从比对、考证呀!所有就会导致我们难免产生一些张冠李戴的“串门”现象。要是我们手中(或市面上)有足够丰富的片源资料,这种现象自然会大大减少的。对此,我们只能寄希望于D商啦!
  蒙先生台爱,要我帮忙核实《唐吉坷德》中的“阿尔顿莎”是否“杜辛尼亚”?对此我诚惶诚恐,但却难以答复。因为,一则此片我手头根本没有(好像D商也没出过);二则我看此片记不清是在影片复映时,还是在电视上,反正至少是十多年前的事,谁给谁配音已没有什么印象喽。我对译制片逐渐有印象,最早也只能溯及到六十年代中期,再往前即便是看过也不会留下什么记忆。所以,对不能给先生帮这点小忙,我深表遗憾啊!还望先生多多见谅。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xayz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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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楼#
发布于:2007-12-19 17:33
楼主的记忆没错,为唐·吉坷德配音的是程之。
给楼主找到了《唐·吉坷德》的译制演职员表,请看一看:


[IMG]http://www.my2cool.com/albums/20071219/20071219172441789c.jpg[/IMG]

[IMG]http://www.my2cool.com/albums/20071219/20071219172441627c.jpg[/IMG]

[IMG]http://www.my2cool.com/albums/20071219/20071219172441DD0c.jpg[/IMG]

[IMG]http://www.my2cool.com/albums/20071219/20071219172441417c.jpg[/IMG]

[IMG]http://www.my2cool.com/albums/20071219/200712191724410EDc.jpg[/IMG]

[IMG]http://www.my2cool.com/albums/20071219/200712191724418E1c.jpg[/IMG]
[IMG]http://i49.tinypic.com/11j6dkg.jpg[/IMG]
阿廖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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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楼#
发布于:2007-12-19 23:50
  太感谢xayzp了!唯有影片本身最具说服力,其他资料都只能作为参考。在此,特为给张先生造成不必要的烦扰,表示诚挚的歉意!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35楼#
发布于:2007-12-23 00:14
十二
上午,打开计算机,当敲出毕克两个字时,手指头不由沉重起来。室外弥漫着近二十年来罕见的大雾,思绪仿佛也被这大雾笼罩了。当要把思路投向一个四十多年前曾有幸与其面对面交谈过,而整个八十年代,至少在中国的城市里几乎家喻户晓的配音艺术大师时,我的情绪有一种莫名的波动。再加之记忆屡出差错,竟使我有些踌躇。我这个自诩为有“梵皇渡路情结”的人,竟在忆及我最为崇敬的几位配音大师时,出现“串门”,甚至张冠李戴,实在有些沮丧。由于几处不该有的差错,我不仅对自己一向十分自信的记忆力失去信心。由于我很在意自己对上海电影译制厂的这份情感,就更让我对自己的“虔诚”产生了怀疑。写文章固然不能面面俱到,但挂一漏万,甚至漏掉不该漏掉的东西,事后总不免懊恼不已。比如,奥特博恩夫人是苏秀非同寻常的杰作,早在二十九年以前,许多人问起《尼罗河上的惨案》的配音演员时,我看了一遍就能如数家珍地一一告诉他们。当时有多少人听到奥特博恩夫人的声音,马上就能说出是苏秀配音的呢?前两天,稿子发出十分钟,我便后悔居然把这个重头角色忽略了。沮丧啊沮丧!还不如到南京大学校园去散散心。
带着沮丧,我来到位于南京城市中心的这块福地。事有凑巧,进校园不久,遇见一位学生,TA 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在网上看到我写的文章了。顺着话题,我无意间提起苏秀的《我的配音生涯》。TA 说:“我有,已经看过了。就在实验室,可以送给你。不过有一张CD,我要留下”。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回到家中,妻子课也不备了,她先看,过了晚十点才轮到我看。不看则已,一看便难以释手,还有些“五雷轰顶”的感觉。书中有那么多我想知道,却从来也不知道的内容;有那么多亲切得让心里隐隐作痛的人和事。真不应该呀,甚至就在不久以前,我都不知道有这本书(诸位,我也不能委屈自己,要说我平时是个不读书的人,那不公允。近二十多年,我是南京、上海、北京几家书店的常客,花在买书上的钱不在少数。而且读书是多年来我最主要的“奢侈”。只不过,我觉得某一英国人说得满有道理。他说:“你要知道些旧东西吗,你就去读新书吧。如果你要知道新东西,那就去读旧书吧”。作为一个“文化保守主义者”,此话颇合我的胃口。所以多年来,我几乎只读叔本华、桑塔亚那、亨利•亚当斯、雷纳•韦勒克和爱德蒙•威尔逊这些人的书。许多书是难以进入我视野的(我不想因这几句话而获诘难),正因如此,我无缘看到苏秀这本非常值得一看的书。此外,在发这个帖子之前,本人也从未上过网,是不折不扣的网盲,对我的闭目塞听,朋友们也可想见了)。且不谈逸闻趣事,就拿《我的配音生涯》一书的附录苏秀作品年表说,我一看,不禁有些目瞪口呆。苏秀在过去几十年里的工作业绩竟那么斐然!好家伙,配了那么多角色,即便都是配角也不得了!何况其中不少都是主要角色!何况许多角色无可争议的已成为配音史上的经典!更何况还执导了那么多译制片!
网上的朋友,也许已经注意到,我在写苏秀那一段时有这么几句话:“早在上世纪50年代,我们那一批热中于译制片的人就已经熟悉苏秀的声音了。时间过于久远,我现在难以在记忆中逐个理出由她配音的一个个声音形象,她们仿佛是一组蜃景,透过时间的帷幕,不时浮现在记忆的深处”。这段话,实际上就是遗忘的委婉说法。以我个人而言,不可能只听过苏秀为几个角色配音就足以对她的声音形成强烈的印象(听其他人配音也同样如此)。大略看一下苏秀作品年表,苏秀的作品数量之多令我惊讶。更令自己惊讶的是,年表中的影片(截止“文革”以前的),至少四分之三我都看过。这还不包括《没有留下地址》、《第六纵队》这些电影。 其中像《生活的一课》、《不同的命运》、《警察与小偷》、《初欢》、《影子部队》、《阴谋与爱情》、《如此人生》(高拉第大爷和夕阳无限好两个短片都极好)、《婴儿》、《当我们年轻的时候》、《大墙后面》、《中锋在黎明前死去》、《决裂》、这几部片子无疑属于我最喜爱的译制片。正是这些影片给我留下的总体印象还有,却无法细说,我才有她们仿佛是一组蜃景的说法。
我希望自己能记住所有曾看过的电影(这里是指译制片),我也希望自己能清晰地记得那些影片里的所有角色和配音演员。但我又怀疑,一个人的记忆倘若真能做到滴水不漏,那他是否还能从对往昔的回忆里获得乐趣。在写这段文字前,先看了我儿子今天上午拍的一组雾景照片,其中一张我很喜欢:一条向左前方延伸的林荫路,近景的树干非常清晰,中景和远景的树干依次逐渐淡化在雾气之中,远处一小片墨绿的树梢隐约浮现在稍淡的薄雾背后,雾气突显了空气透视,使画面更有看头。啊?雾霾原来也会造就如此美景,难怪希腊导演安吉罗普洛斯总是偏爱把雾天和雪天作为自己影片的背景。早年看过的许多电影,它们的情节、人物、人物的台词和配音演员,大多已被岁月的浓雾所笼罩。偶然,它们也会像不甘寂寞的精灵,在潜意识中与我邂逅,那弥足珍贵的瞬间又倏然不见踪影……《初欢》里,有一个大人问一个小女孩儿:“你叫什么名字”。那个小女孩儿答到:“安--奴什卡”……也是这部影片里,“我,巴什杜霍夫,四十岁的美男子……”说这话的角色是谁配音的?那个小女孩又是谁配音的?《大墙后面》开始时“堂里奥利修,你有封信”。这是影片开头时罗西的声音。“在马拉加,我有幢别墅”这是尚华在《影子部队》里的声音。一个有别墅、有游艇、有香槟、有金发女友的医生经常长吁短叹“生活多乏味呀”这是《决裂 》的男主人公。“女儿啊女儿,死亡是世界上唯一不能挽回的错误”。啊,是《阴谋与爱情》里于鼎对李梓说的。还有尚华那华丽而轻浮的声音“二十分三十秒,穿着墨绿的坎肩”。不是还有一句“我家索菲要结婚了”吗?前两天怎么也想不起来《阴谋与爱情》里有一个索菲,今天突然冒了出来……所有类似这样的配音片段,它们又仿佛是仲夏夜的满天繁星,刚才还闪烁着光辉的星星,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任凭你去寻找,它都遁迹于夜幕之中。你不去想它们时,它们却蓦然而至。对于别人,所有这些片言只语,也许没有任何意义。对于我,它们关联着自己过去生活中许多美好片刻,我向它们伸出手去,却无法一劳永逸地挽留住它们。C'EST-A-DIRE  A  LA  RECHRECHE  DU  TEMPS  PERDUB吧。久而久之,我越发觉得昨天的那片枯叶要比今天的新叶更美!
有一位网友,在指出我的错误时,告诉我有一本“外国电影资料汇编”,他也许就是参照那本汇编,逐一纠正了我的几点错误。我愿意再次向他致以谢忱。这本汇编,对我现在写的这组随笔,无疑将大有裨益。起先我十分欣喜,也深以自己缺少这么一本工具书引为憾事,倘一开始就知道,并且也有这么一本资料,前面的几处错误就不至于出现了,很有些相知恨晚的感觉。不过再一想,似乎又不是那么一回事。笔者在写这些篇什的时候,首先是让自己在回忆中获得快慰,美好的记忆在远方熹微,那不啻是又一个青少年时代在向我召唤。从邱岳峰到沈晓谦,从姚念贻到狄菲菲,尤其是老一辈的配音艺术家,他们的名字,和他们在众多电影形象中留给我的印象,是我整个人生中最难以剥离的内容。纵使对他们的记忆出现了个别含混之处,在回忆过程中获得的却依然是心灵上的快感,这种快感与现在这个信息时代迅速获得信息时的快感本质上是有区别的。对于我这样年纪的人,我把经验,体验看得更重些。所谓欣赏艺术的过程说到底就是一个体验的过程。我之所以写得如此之缓慢,其原因很简单,笔者是把写的过程当成了体验过去的体验的过程。先查阅文献,吃准了再写,固然有“规避”笔误的好处。我总怕这样一来,笔者自己就先会失去不少兴致。我的这些文字毕竟不是科学论文,也不是教学讲义,在最好的意义上 它可能传达的也只是我的审美倾向。
好在网上的朋友对我这个老头子还比较宽容,他们在跟帖中表现出的善意,叫我欲罢不能。已经开了头的事,无论如何总得做下去。更何况这本身又是一件投之于情,得之于趣的事。不过必须声明一点,我的这些文字,充其量只能称为关于电影配音的随笔,而且完全是“个人化”的东西,一,不足为训;二,不足为据。
尽管我又自说自话了一番,但文责自负的约定还是必须遵守的。看来,我还得继续敲出毕克、于鼎等一系列名字。即便仅凭我对他们的景仰这点,我也必须力避差错。网上高人不少,我殷切希望看到他们的文章,曾经给整整两代人带来高尚享受的上译厂配音艺术家理应得到我们这些“配音迷”的高度评价!
[未完待续]
36楼#
发布于:2007-12-23 09:24
曾经看一本书上说,马可波罗来中国时,跟忽必烈汗说起世界很多城市,却没有提起威尼斯,可汗问他为什么不谈起自己的故乡,马可波罗说他不敢提起威尼斯,怕因此失去她。
就是因为太热爱了,有的时候反而不能全照顾到~~~
37楼#
发布于:2007-12-24 00:03
Xayzp:
您好!十分感激您为我找到了《唐吉诃德》(应该没有分节号)的演职员表。说实话,为了这个错误,我心里好几天都不太好受,尽管我写的东西不需要“定量”,“定性”还是必须的吧。自己写的东西误人视听,总觉于心不安。这一重要错误虽得到“勘误之勘误”,但我前面确实有差错的地方,我内心仍难以释然。今晚,我发了拙稿的第十二段,实际还是围绕出错的问题,谈了自己的一点想法。总之,既然自己对上译情感笃深,既然还准备往下写,自当尽量不出差错。我写这组随笔的原则是:必须写确实有记忆的东西。存在于我记忆中的影片,在我记忆中印象较深的段落,如果现在有拷贝,我不拒绝使用。如果我根本没有什么印象,而有现成拷贝的,我一概不谈不用。因此,要让自己不出差错是有一定难度的。当代德国著名学者埃里希•奥尔巴赫的重要学说著作《模仿论》,对西方三千年来最具影响的经典文学作品做了精辟的分析论述。而此书二战期间写于伊斯坦布尔,在几乎连可靠的选定本也没有的情况下,大多论述的内容是靠记忆写成的。我决无跟这样的大家相比的意思,我只想说,我可能遇到的困难,远不及奥尔巴赫当年的几万分之一。相信自己还是有一定把握的。
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可以得到《唐吉诃德》的拷贝?我接下来写完毕克可能就要写李梓。李梓进入我的视野就是从《唐吉诃德》开始的。我只要能得到音轨就十分满足了。能否提供帮助?望复!
张稼峰
xayz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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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楼#
发布于:2007-12-25 15:55
楼主不用客气,只因前一阵刚看过网上的这个视频,碰巧了。
片名有分节号,原片如此。
给个视频链接地址,可以直接在线观看,老片子画质效果差点,不过音质还行。
http://www.56.com/u54/v_MjM3MjgzNjM.html
[IMG]http://i49.tinypic.com/11j6dkg.jpg[/IMG]
阿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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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楼#
发布于:2008-01-02 17:18
听张先生一席话,实在是受益匪浅。
上译厂有你这样的粉丝,实是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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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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