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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梵皇渡路情结”——也谈上海电影译制厂的配音艺术之十三(上)关于李梓(上)
关于李梓(上)
时隔数月,才续发这则(关于上译的)帖子,不免有些愧疚。其实,早在年初,我就已写了两小节回忆李梓配音的随笔。那阵子,我常因先前几篇文章的错误和疏漏沮丧。再者,我很清楚,译制片爱好者对李梓非常熟悉,能否把这位广受推崇的配音艺术大师描述“到位”,我颇感缺乏把握。李梓与她的同事,在电影译制配音事业上取得的成就是空前绝后的。无疑,上海电影译制厂的辉煌成就应该永远镌刻在中国电影观众的集体记忆中。而我只是作为一个个人,通过写作这些随笔的过程,无非是要唤回昔日自己观看上译译制片时的那种激情,并让自己沉浸在对那个时代近乎挽歌般的回忆中。我对上译的回忆,我在回忆中抒发的感情,纯粹是一种个人的体验。对于一个长期只习惯于生活在私人空间里的人,把属于自己个人的体验,放在网络上的公共视野中,总不免会有一种近似于“认生”的胆怯。以上这些原因是我一度踌躇乃至辍笔的原因。 日前,我在老友资格龙的电话中得知,现在仍有网友追问笔者的下文,我意外之余又有些欣慰。或许这正说明,上海电影译制厂及其曾经的辉煌,已经纳入中国电影观众的集体记忆之中。看来,即便是纯属自己的个人体验,也还是能引发共鸣的。似乎我的踌躇迟疑没有什么道理,倒毋宁说,对上译的集体记忆,正需要像我这样的,由一个个个别观众对上译“个人化”的感情和体验去构成。 需要补充一点,在写这些回忆随笔的过程中,许多被岁月湮没的人和事,会乘我苦苦思索之机,抖落掉岁月的尘埃,争相在眼前浮现出来。也许它们不直接属于上译配音的范围,或者只是一些与其关联甚微的“个人”记忆和联想,但鉴于所有这些都是我逝去年华的一部分,我将听凭自己的指端将它们记叙出来,希望不会因此败了看客的兴致。 大约在1959年夏天,我在南京和平电影院观看了苏联影片《堂吉诃德》。影片开始不久,银幕上出现了一个村姑(或侍女)打扮的西班牙少女,随着她的出现,一连串欢快的话语,像塔兰特拉舞曲一样,以一种滚动的节奏感飞向我的耳际。那是一段被“银铃般”的笑声衬托出的台词,内容好像是关于出生地和姓氏的(什么“托波索的托辛尼亚”之类的,我记不清了)。那段台词来得太突然,还未被我搞清楚,随着银幕上那位少女的离去,这美妙的声音就倏忽消失了。其实,是否搞清楚那段台词的内容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那清脆得近乎凛冽的音色,已经完全把我融入到影片的情境中。这是谁配音的?过去我在“上海的配音”似乎从没听过这个声音。事后我知道,给那位名叫阿尔顿莎的西班牙少女配音的演员叫李梓。我记不清此前是否曾经听到过李梓的配音,我只记得李梓的声音是随着那位西班牙少女的形象,一劳永逸地进入了我的审美生活。想当年,即便是邱岳峰的声音,也还是逐渐逐渐才被我熟悉起来并进而入迷的,而李梓的声音却是一下子就打动了我。如果说邱岳峰是以他极具个性化的音色使人入迷,那么,李梓的音色则与他有异曲同工之妙。我曾多次试图把当年首次听到李梓声音时的感受描述出来,但又始终无法做到。李梓的音色,完全有别于苏秀的妩媚或赵慎之的温存;(迄止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相交时)又迥异于姚念贻、林彬、张同凝、潘我源以及我所知道的束荑、张莺等人的音色。稍后加入上译的刘广宁,音色也十分特殊,但她的声音过于晶莹,就像一串水晶葡萄,李梓的音色与她也截然不同。仅仅用晶莹、甜美这一类词汇形容李梓的音色是不确切的。听李梓的配音,有时仿佛感到有许多金属薄片在她的声带中振响,有时又仿佛觉得,像抹上了厚厚一层松香的琴弓,以很强的力度拉响提琴琴弦时发出的声音。这种音色,连同它所表达的台词的情绪,具有非同一般的穿透力,它震响你的耳膜,并旋即在你的心脏上引发出一阵颤栗。作为一个主要是以声音塑造形象的配音演员,李梓的声音与邱岳峰的声音一样,是得天独厚的。在过去的几十年中,李梓得天独厚的声音与她无与伦比的艺术造诣珠联璧合,使我获得了无尽的审美体验,那些审美体验已经无法从自己的精神生活中剥离出去。 1960年前后,也就是我在《堂吉诃德》中首次听到李梓的配音之后,上海电影译制厂的译制片似乎让我进入了一种“成瘾”状态,当然,最使我“上瘾”的首推邱岳峰的配音,接下来,就数李梓了。也正是在那一时期(直至1964年)我有幸观看了一系列终身难忘的译制片,李梓参加了其中许多影片的配音。被一种我十分珍视的亲切感驱使,我要在这里罗列一下我看过的,李梓曾参与配音的影片:《堂吉诃德》、《祝你成功》、《心儿在歌唱》、《不平凡的夏天》、《基辅姑娘》、《阴暗的早晨》、《父与子》、《白夜》、《影子部队》、《狼窟》、《罗密欧,朱丽叶与黑暗》、《更高原则》、《一天的起点》、《婴儿》、《当我们年轻的时候》、《阴谋与爱情》、《大墙后面》、《神童》、《白夜》、《暴风雨的前夜》、《五天五夜》、《红帆》、《塔曼果》、《妈妈,你不要哭》、《冰海沉船》、《罪恶之家》、《带翼的人》、《生活从此开始》等等。在这些影片中,我都聆听过李梓出色的配音。其中,由李梓配音的《心儿在歌唱》中的桑娜、《白夜》中的娜斯金卡、《阴谋与爱情》中的路易莎、《当我们年轻的时候》中的薇丝卡、《婴儿》中的拉达、《罗密欧,朱丽叶与黑暗》中的汉卡、《红帆》中的阿索丽、《塔曼果》中的黑白混血姑娘、《生活从此开始》中的埃力格、以及《罪恶之家》中的苔西(?),这些人物都是影片的主要角色,即便可能还有些影片被我疏漏了,这一长串片名,如此众多的角色,已经非同小可了!从1957年李梓到上海译制厂开始,短短五年时间,她就成了译制片爱好者有口皆碑的配音演员,甚至一些并非把兴趣集中在译制片上的年轻人,对李梓的名字和由她配音的人物也不陌生。不妨说两个例子: 20世纪60年代初,我曾短期在苏北的一座国营农场“插场”劳动,同一批去的年轻人中有一个南京第三女子中学高中毕业的名叫孙和平的女孩(记得她的父亲是当时南京最好的一家电影院胜利电影院的技师)。在那不长的几个月中,劳动之余,我与她不时会共同回忆看过的电影,由于她父亲职业的关系,她看过的电影要比一般女孩多得多,虽谈不上对译制片有多少见解,但每当她谈及李梓时那种兴奋模样,我至今记忆犹新。谈到李梓时她总是会念到《红帆》女主角的名字“阿索丽,阿索丽”,有时甚至用她甜美的声音,背诵起阿索丽的台词。在那种艰苦的环境中,影片《红帆》中那虚无缥缈的爱情故事,是这位身材娇小的女学生的一种精神慰籍,对她而言,阿索丽的形象已与李梓的声音融为一体。(我相信,她肯定曾憧憬过阿索丽式的浪漫爱情,但我们那一代人,现实是过于严酷了。二十多年前,我平反回到南京后,有一次我在大街上跟她相遇,方知她到农场几年后与另一位知青结婚,那位知青文革期间也被打成反革命。文革结束,她丈夫平反后与她一起回到南京,她丈夫回城后被分配在南京鼓楼菜场卖肉,这似乎跟阿索丽梦幻般的爱人相距太远了!) 还有一次令我难忘的偶遇。1965年10月上旬,一天,我乘晚车去无锡看望在那儿工作的朋友曹汉华。在车上,隔着小茶几坐在我对面位子上的是一位(以1965年的标准看)打扮堪称入时的上海姑娘。因为不需要对号入座,这个位子是我有意挑的(这以后的多少年来,我乘坐过无数次火车,虽然我每次都盼望邻座有位“可眼”的女士,但似乎再也未遇到过)。坐定后不久,又来了一位,没错,也是上海人,他当仁不让地在那位姑娘身边坐下。此人约莫离三十岁不远,打过发蜡的大包头,在两边靠近太阳穴的地方各被剪刀修剪出一条看得见头皮的槽子(当年的时尚),雪白的小方领衬衫,袖口向上翻起。一条裤腿偏短的米色咔叽布裤子,恰到好处地显露出咖啡色短袜和一双尖尖的船形皮鞋。我当时自视为读书人,与这种装束的“海派阿飞”,向来不打交道。这位“海派”上车伊始,就同那位姑娘热诺地攀谈起来。当年,从南京到上海共计有四十八个站,虽是夜车,也几乎大多数车站都要停,有足够的时间让同车的人攀谈。起先,我并未留意他们的谈话内容,也没有介入他们的谈话。不知他们怎么会把话题转到译制片上去的,在他们的谈话中突然出现了邱喔(上海话“岳”读作“喔”)峰这熟悉的名字。看来那位“海派”还真看了不少外国电影,而且对上译的影片非常熟悉。什么《三剑客》啦、《第十二夜》啦、《科伦上尉》啦,他都看过。我尤其记得他谈到邱岳峰时那付兴高采烈的样子,他一面比划,一面说:“灵格灵格(好,出色的意思),邱喔峰配音真灵格,伊(他)配格(的)片子老多……勒拉(在)《献给检察官的玫瑰花》里厢,邱喔峰勒拉(在)麻(卖)领大(领带),‘哎,人造卫星时代的领带,五个芬尼一条’,伊(他)拉牢领大浪厢(上)格(的)橡皮筋,BIA一记,BIA一记弹出去……”有些令我意外的是那位姑娘对电影配音似乎也有一定的兴趣,而且是她首先提到了李梓:“李辛(她读白了)侬阿晓得(你还知道),伊配音格片子我阿老(也非常的意思)欢喜……格本(那部)《红帆》里厢阿索丽就是李辛配格,伊格种(她那种)声音蛮特别格,我老欢喜听伊格配音……《红帆》我看了三遍……”。谈到李梓,那位“海派”也是赞不绝口:“熬(奥),侬港(你讲)李梓,当然晓得,伊声音哈嗲(非常迷人),格本《红帆》,搭仔(和)《把牙(白夜)》、《阴谋与爱情》才是伊(都是她)配格,现在伊老红(走红)格……”。我按不住了,终于也加入了他们的谈话。之后,直到我在无锡下车,谈话基本是围绕上译的话题。这两位上海青年,也许其他方面的趣味跟我全然不同,但谈及邱岳峰李梓时如此的津津乐道,足见早在四十多年前,邱岳峰、李梓等上译配音演员的名字已经广为人知了。这是一次永远不可能重复的邂逅,想必他们现在还生活在上海,当年轻一代热爱配音的朋友在街上与已进入老年的他们擦肩而过时,怎会想到,当年他们也曾对邱岳峰、李梓的配音充满过激情哩? 尽管《红帆》是一部非常平庸的电影,演技也很幼稚,但对刚刚忆及的两位姑娘的心智而言,影片《红帆》富于传奇色彩的爱情故事显然有强烈的吸引力。女主人公阿索丽憧憬、等待并最终获得的爱情故事,无疑在她们的心理上有一种代偿作用,正是这个原因,在那个年代,阿索丽的形象一时间成了年轻女孩的偶像。但实际上,这个偶像不尽然是那个银幕上的阿索丽,而是李梓创造的那个在海边森林中,用稚嫩而纯净的声音喊着:“你们好,我的威严可敬的亲人,你们为我守卫着到森林去的路……谢谢你们,我的弟兄……我会记住你们,我会永远想着你们……你好啊,太阳……”的阿索丽。 上世纪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李梓配音的角色多半是少女。回想起来,除了少数几部影片,大部分影片中的那些少女几乎都是悲剧性的角色。像阿索丽这样的,用现在的话来说“非常阳光”,而且结局也非常美好的角色,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但即便是悲剧角色,李梓通常也能把她们塑造得“非常阳光”。我的印象中,在影片《阴暗的早晨》里,李梓只配了一个很次要的角色(但愿我没有记错),是一个年轻的女红军战士——或者说,一个命运把她变成了战士的少女 。这个少女的戏很少,在影片中,她只出场了几次,在一次白军的突袭中,这个少女中弹身亡。她的“戏 ”虽然很少,但却被浓墨重抹了一番。一个月夜,在俄国南方某座城市(应该是萨麻拉或萨拉托夫)一座带院落的木屋里,这位少女的身影被敞开的窗户框成了一幅迷人的图画。尽管处于严酷的内战时期,战斗间隙,这个少女却禁不住自己的春心徜徉在美好的月色中,她尽情地享受着这个美好的夜晚,不断向自己和一个英俊的红军军官(杰列金)抒发着生命的喜悦,仿佛她为俄国南方美丽的月夜感到惊喜的同时,也为自己的青春活力和美丽动人感到惊喜,所有这些喜悦则是通过李梓的话语表达出来的。这幅场景,让人联想起《战争与和平》中娜塔莎•罗斯托娃坐在她卧室的窗台上,因夜色的美丽和安得烈•保尔康斯基来作客,兴奋得无法入睡那个场景。只不过这个少女的命运要凄惨得多,突袭来的那样猝不及防,她似乎有些盲目地随同其他战士冲上了一座铁桥。一颗子弹击中她,她只微微颤缩了一下便瘫倒在桥面,顿时一切都变得悄无声息,没有枪声,也没有人们在身边奔跑的声音,李梓那近乎圣洁的声音在她微微翕动的嘴唇间停息了,跟随她依然动人的眼神,我们又看见清澈如洗的俄罗斯南方的夜空。这个角色的名字我早已忘却,但我永远忘不了她牺牲前后的那幕场景,在那个“阴暗的早晨”,她是一抹转瞬即逝的朝霞,这抹朝霞是如此耀眼,以至在影片《阴暗的早晨》的结尾部分,银幕上正在阐述他的“共产主义就是苏维埃制度加全国电气化”的列宁形象,也黯然失色(这是否应了列宁曾在自己的哲学笔记中引述过的一句名言:“转瞬即逝的玫瑰,远胜于万古不变的群山”)。这位少女的死亡虽然是悲剧,但李梓赋予她的朝霞般的活力似乎足以让她青春永在。李梓的配音生涯曾同这样永远让人铭刻在心的形象结合在一起,可谓莫大的幸福。 跟上译的其他配音演员一样,无论他们配音的角色是不是主角,都能给人以强烈的印象。在那一时期,李梓曾在多部影片中给配角配过音。在前面提到的《堂吉诃德》以及《狼窟》、《基辅姑娘》、《影子部队》、《一天的起点》、《大墙后面》、《神童》、《不平凡的夏天》、《父与子》、《白痴》、《暴风雨的前夜》、《妈妈,你不要哭》、《更高原则》、《冰海沉船》,这些影片中李梓配的都只是一些配角,即便是给配角配音,李梓的声音也总给人以画龙点睛之感,其余韵依然绵长 。 在《不平凡的夏天》中,李梓把一种乐观大方、意志坚定的性格赋予投身革命的安路奇卡(在影片《初欢》中,安路奇卡还是一个小姑娘,在《不平凡的夏天》里,安路奇卡已出落成一个楚楚动人的红军女战士)。影片《暴风雨的前夜》的背景是二战期间的拉托维亚,里加被波罗的海的阴霾所笼罩,整部影片的气氛显得沉闷阴郁。这部影片中,爱雅与女主角马拉分别由李梓和赵慎之配音,她们以异常凝重的语调,使两个银幕形象显得分外美丽端庄,也极大地强化了一场政治暴风雨前夕的紧张感,以至这部并不为人注目的影片,在我的记忆中留存了几十年。影片《神童》中,有个放荡低贱的迈赛盖亚夫人(用于鼎旁白的话说:“……可怜的女人,迈赛盖亚夫人,五个孩子的母亲,幸亏她丈夫不在家,要不她家就有十一口人了”),她们一家人跟纳粹冲锋队混得很熟,因而还分得一处从犹太人那儿抢占来的住宅。一天,一群冲锋队员来到这座仗势强占来的住宅聚会,迈赛盖亚夫人的小女儿道蒂(正如旁白中说的:“她脑袋里那点儿淫性,全长在两条大腿上了”)忙不迭在那群冲锋队员面前出卖起色相,“你们要照相那就照吧”,李梓一句话把她的轻浮表现得淋漓尽致。看过《冰海沉船》的人,一定还记得泰坦尼克号二副赴任前与妻子在火车车厢里,以及在家中与妻子告别前的场景。二副的妻子是一个典型的“英国式美人”,这一类型的英国女子,是在积累了几代人良好教养的熏陶下成长的。二副的妻子,既具有娇滴滴的女人味儿,又绝无矫揉造作。她语音的晶莹欲滴同她的娇好外貌和举止浑然天成。在这个角色的台词中,李梓绝佳地把一种英国味儿赋予汉语的织体,从而使该影片的这段插曲,在记忆中历久弥新。瓦丽雅是影片《白痴》中的一个次要角色,在影片中的地位,远不及娜斯塔霞那样显赫,瓦丽雅的台词也远不及娜斯塔霞的台词(张瑞芳配音)那样具有戏剧的“烈度”。而当时许多情趣相投的爱好者,却不约而同地更喜欢听瓦丽雅的台词。尽管李梓配的瓦丽雅是配角,但她声音中似乎有难以言喻的“磁性”,正是这种“磁性”,使这个配角的台词反而有具有强烈的感染力。还有一点,有必要提一下:上世纪80年代,李梓在《英俊少年》中给小男孩儿海因切的配音曾受到众多观众的赞赏。其实,早在那之前二十年,李梓就在《一天的起点》中给一个小胖子男孩配过音,当时,如果你不熟悉李梓的声音,你根本听不出这个男孩儿是大人配音的,可见李梓模仿变声阶段前小男孩的声音是她由来已久的绝活。顺便说说,《一天的起点》的主人公是个只有五六岁的小姑娘,应该说是部儿童影片,但它却是一部不仅仅是给儿童看的儿童片,拍得十分出色,远胜于当时另一部题材有点跟它相似的苏联影片《小莲娜寻父记》。前面这段话可以反过来说,在同时期,几乎全部国产的(包括现在拍摄的好莱坞大片),给成人看的电影,又似乎都是哄小孩的儿童片。这对中国电影观众接受心理造成的糟糕影响,是长期难以摆脱的。 看那些李梓只配了配角的电影当然也是享受,唯一的遗憾就是台词少了点,难以尽兴,令人耳不暇接,听起来比较过瘾的当然还是李梓配主角的那些影片。我记得,从1959年的《心儿在歌唱》开始,接下来的几年中(截止1965年),李梓曾在多部影片中配主角。像《白夜》、《罗密欧,朱丽叶与黑暗》、《婴儿》、《当我们年轻的时候》、《阴谋与爱情》、《罪恶之家》、《塔曼果》、《生活从此开始》以及前面提过的《红帆》,这些影片的女主角都是李梓配音的。 《心儿在歌唱》应该是亚美尼亚埃里温电影制片厂出品的,影片男女主人公的模样,我还依稀记得,头发都是黑色的。更难以从记忆中抹去的,是影片男主人公(可惜名字忘记了)用美声唱法演唱的主题歌“心儿在歌唱”,这首歌曲,在亚美尼亚风格的旋律中带有意大利歌曲的韵味儿。对于我们这一批听着连斯基咏叹调长大的人,观看《心儿在歌唱》就犹如聆听一场声乐音乐会,自始至终心潮澎湃。尽管这样,一首首热烈高亢的歌曲也未足以让我忽略李梓的声音。《心儿在歌唱》女主角桑娜由李梓配音,李梓的台词没有歌声那么高亢,似水的柔情不时升华为对故土的眷念。几十年过去了,回想起来,时间距离反而放大了这部影片的美感,在电影院观众厅中回荡的歌声不时把我们送上了云端,而李梓的声音就像从云端振翅飞向更高天际的白鸽。 在回忆其他配音演员的文章里,我屡次表达了对保加利亚影片的偏爱,其中《婴儿》、《当我们年轻的时候》就是这些保加利亚影片中的两部。《婴儿》女主角拉达、《当我们年轻的时候》女主角薇丝卡均为李梓配音。《婴儿》虽然是一部爱情故事片,我却依然感到这部影片同《当我们年轻的时候》一样,影片气氛有些伤感。苏秀说,李梓在生活中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人,听《婴儿》、《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李梓的配音,很能体会到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味道。我体会,所谓不显山、不露水,是指为人的质朴。在电影表演中,导演常要求演员的表演要保持本色,本色表演往往比过了度的表演具有更强的感染力,只要想想倍赏千惠子那种看不见表演的表演,道理就更清楚了,不过这看不见表演的表演,对演员素质的要求要高得多。细想一下,李梓的配音总体说是质朴的,她给“语言表情”高昂的角色配音并不多,如果不是角色情绪的需要,她总是准确把握住分寸,总是保持着本色,她的配音,向我们呈现的就是一种觉察不出表演的表演。《婴儿》、《当我们年轻的时候》这类电影,影片自始至终没有大起大落的动作,没有没完没了的人物情感纠葛,几乎没有煽情的音乐,台词平静如水,却总能引起观众情绪的强烈震动。薇丝卡是个性格沉稳,少言寡语的年轻姑娘,她的眼神含蓄但不忧伤。影片《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最终以薇丝卡被法西斯杀害为结局,这个结局无疑是凄惨的。我说这部影片的气氛有些伤感,不单单指这部影片的结局,更大程度上是指薇丝卡给观众的感觉,是指渗透在薇丝卡语调中的那种情绪。保加利亚电影是非常有特色的,《当我们年轻的时候》则尤为出色。这部影片中,时常有薇丝卡和茨维塔内心独白的段落,这些段落的场面调度十分完美,用摇拍的手法(这种手法要比用反打镜头的表现力丰富得多)反复让两位少女以不同角度呈现在不同的光影中的,使她们显得格外动人。李梓与赵慎之(配茨维塔)配音的那些独白,犹如音乐中的对位,平静得如纤指轻轻掠过竖琴琴弦的声音,平静的话语中蕴蓄着极度的悱恻,这悱恻继而又激发出对影片中那些死于法西斯屠刀,“没有活够,也没有爱够”的年轻人难以自制的同情。 上世纪60年代初,除了薇丝卡,李梓还先后给路易丝(《阴谋与爱情》)、黑白混血姑娘道罗西(《塔曼果》)、汉娜(《罗密欧,朱丽叶与黑暗》)、戴西(《罪恶之家》)这些主角配过音。在她配音的主角中,最为观众瞩目,也最为人称道的要数《白夜》的女主人公娜斯金卡。这部影片人物很少,除李梓和邱岳峰分别为两个主角配音外,毕克、张同凝、潘我源都参加了配音。对于《白夜》的男主人公——那个以第一人称叙述故事的幻想者——来说,《白夜》的故事是伤感的。但娜斯金卡那美丽、单纯、开朗以及身心中沸腾着活力的形象,很大程度抵消了影片《白夜》伤感的情绪基调。影片以圣彼得堡的白夜为背景,诗意地展现了以娜斯金卡为一方的两个爱情故事。在圣彼得堡的白夜,在莫伊卡滨河街的石椅上(普希金和陀斯妥耶夫斯基曾经生活过的大街),我年轻时的心曾随着李梓晶莹剔透的一句句话语,分享过娜斯金卡的喜悦,也分担过她的焦虑。这个平时处于祖母严格管束下的少女,经常被祖母用一枚硕大的别针把她们的裙裾别在一起,这时候她会说:“得,又别上了”,即便这不起眼的台词,通过李梓表达,我们在体味到一种无可奈何叹息的同时,又感到有某种俏皮成分,这倒反而更显出娜斯金卡的可爱。一天,娜斯金卡听说眼睛已经失明的祖母要带她去“看歌剧”,随着李梓一声“看戏去”,于是银幕上的情景陡然欢跃起来,这一声“看戏去”的激动人心,不亚于多年之后李梓那一句经典的“当兵的”!随着这一声“看戏去”,响起了《塞维利亚理发师》序曲激动人心的旋律。去歌剧院之前要化妆,那位上唇以上长满像男人一样短髭的女管家兼女佣伺候娜斯金卡洗头,这位少女身穿单薄而且领口很底的睡裙,我与当年的许多年轻朋友,无不为在她睡裙后起伏的胸脯而怦然心跳。这心跳,接着又不断被李梓与邱岳峰的对话平息,李梓的声音使娜斯金卡愈发显得单纯可爱。时隔近五十年,每当我脑海中响起李梓的声音“我们昨天还缺乏了解,今天我们必须先进行了解……我是那样的人……”,“我和奶奶住一起,一座老房子,跟奶奶一样老……”(记忆可能有误,请谅解)。同时也会在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把头发盘成发髻,有着深色大眼睛的娜斯金卡的模样,是啊,贴切的配音怎么能与它的银幕形象相剥离哩! 《白夜》的配音成就为配音爱好者熟知,但多数人或许过于把赞赏的焦点投放在邱岳峰的配音上。那个“幻想者”的配音,无疑是邱岳峰的经典作品之一(据说在另一个《白夜》的配音版本中,这个角色是童自荣配的,童自荣还自谦他不如邱岳峰。诸位知道,我对邱先生的推崇是无以复加的,但我确实认为童自荣给这个角色配音,要合适得多。说实话,邱先生在配这个角色时,由于过于要往年轻里压,显得不尽人意。声明一下,我的这一看法,不是现在才有的,早在近五十年前我看《白夜》时,就这么说过,不过当时不知道后来会有个童自荣),正因此,尽管李梓塑造的娜斯金卡形象也完美无缺,人们在谈到《白夜》的配音时却较少提到李梓。娜斯金卡毕竟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她感情奔放,有血有肉,从影片情节看,故事的时代背景是明确的,影片中那个房客,应该是一名19世纪俄国革命知识分子,娜斯金卡第二个爱情故事就发生在她与那个房客之间,她不是一个游离于具体时代背景之外的虚无飘渺的人物。这决定了娜斯金卡与纯属童话故事的《红帆》的女主角阿索丽全然不同,她的影响面,远远超出了未谙世事的“女中学生”范围。娜斯金卡是那个年代在中国银幕上能够看到的最有魅力的少女形象之一,也是那一时期李梓塑造的语言表情最开朗的少女形象,李梓的声音与娜斯金卡的形象,是配音史上完美匹配的范本。娜斯金卡的形象历时近五十年,依然那样栩栩如生,很大程度上应归功于李梓的配音。 与娜斯金卡这个开朗的少女形象截然不同,李梓塑造的路易斯、黑白混血姑娘道罗西、犹太少女汉娜、女工戴西以及前面提到的薇丝卡等角色都以自己“低调”的语言情绪强化了各部影片的特定情境,使得这些影片均达到了各自语境的统一。犹太少女汉娜是《罗密欧,朱丽叶与黑暗》的女主人公,为了躲避纳粹的搜捕,她偶然地躲避到一所布拉格市民住宅里,这家人的儿子巴维尔置纳粹的淫威与母亲的反对于不顾,将汉娜藏在家中并演绎出一场现代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故事。这个爱情故事发生在纳粹德国大规模屠杀犹太民族,同时对被占领国人民实行残暴统治的双重背景下,最终,汉娜以生命代价维护了纯真爱情的价值。随着剧情的发展,汉娜的精神状态有一个变化过程,由最初的惊恐、疑惧到恢复常态,(为了不牵连无辜的巴维尔和他的家庭)最后又具有了面对死亡厄运的勇气。李梓用自己富于变化的语调,层次分明地展现了这个过程,使汉娜的声音形象获得了一种透视感。这种透视感穿越漫长的时空,不时会把这个犹太少女的形象投射到我记忆的屏幕上:当巴维儿稍稍推开储藏间的门扉,把一罐清水递给探出头来的汉娜时,她那灿然一笑,似乎让人永远分享不尽。这个普通犹太少女的口中喃喃念出的是李梓的声音,李梓的声音起初只是纯净,随着剧情发展,她的声音臻于圣洁,从而使这场爱情悲剧蒙上了淡淡一层崇高感。 不妨借题发挥一下:像《罗密欧,朱丽叶与黑暗》与《更高原则》、《妈妈,你不要哭》、《当我们年轻的时候》、《穷街》、《第一课》这些反映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青年人反法西斯主题的影片,之所以对人的心灵有持久的震撼力,在于它们对爱和正义的呼唤是真诚的,它们的艺术表达方式是纯朴的,此外,这些影片的主人公虽都是普通的年轻人,但他们的情操是无可怀疑的。时下是一个在各种煤体鼓噪下把“爱心”、“真情”等等字眼喊滥唱滥了的时代。现在,越是听到“爱心”、“真情”,这样的字眼,越是觉得可笑。在这个因自己未婚夫的房子不够大、车子不够气派、学位不够高、存款不够多等等原因都会拒嫁的时代,我怀疑情操这个东西,早已奢侈得无人问津了(就连电视剧里也难觅情操的踪影,哪怕是伪的噻)。我也怀疑那些个爱心、真情的鼓噪者,他们在为爱心、真情鼓噪时,自己是否真诚。我之所以心生怀疑,是因为它们的鼓噪手段,总显得娇柔做作和媚俗。人这个上帝的宠儿,确实有些不可思议:现如今这个时代,比上面提到的那些影片中的主人公们活着(当然是假设)的时代,比创作那些电影的时代,比当年引进并译制那些影片的时代无疑要进步多了,怎么那个落后甚至还有些黑暗年代里,人的爱心和真情比现在显得真诚可信多了?把话题再延申一点,如果有好事者想重新搞一个《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或《罗密欧,朱丽叶与黑暗》的配音版本,那会是什么样子?或者,要是再把前面提及那些电影拿出来放映,会有多少观众呢?这些观众又有多少会由衷地感动呢? 不扯这些了,还是回到正题上吧。上世纪60年代中期以前,李梓还为两个分量很重的角色配过音,一个是《阴谋与爱情》的女主人公路易丝,另一个是《塔曼果》的女主人公,黑白混血姑娘道罗西。我估计,相对于汉娜这个人物,知道路易斯和道罗西的人要多一点。 电影《阴谋与爱情》系根据席勒同名戏剧改编拍摄。席勒是德国启蒙主义时期狂飙突进运动最杰出的戏剧家,他一生从未停止过对自由的强烈要求,因此歌德认为:自由是席勒的永恒主题。《阴谋与爱情》正是席勒运用爱情题材,宏扬自由思想的重要戏剧作品,它讲述了贵族青年斐迪南与出身卑微的大提琴师之女路易丝相爱,遭到贵族势力百般阻挠,面对贵族势力的阴谋阴谋,这对青年男女最终以服毒结束自己生命的悲剧故事。由于这部电影改编自经典戏剧,对白的精彩也就不言而喻了。跟《冰海沉船》不同,《冰海沉船》配音演员名单中陌生名字太多,而《阴谋与爱情》的配音演员班底可以称为“正宗的上译配音班底”。李梓、赵慎之、苏秀、潘我源、杨文元、毕克、于鼎、邱岳峰、尚华、富润生,看,这套班底多显赫。好像没有胡庆汉,且慢,有他,《阴谋与爱情》的配音导演就是胡庆汉和苏秀,李梓和毕克则分别为女主人公路易丝和男主人公斐迪南配音。 路易丝性格沉静,在那个等级分明的贵族专制时代,这个出身市民家庭的姑娘依然能保持不卑不亢的优秀品格。她真诚地爱着斐迪南,同时也深爱自己的父亲。由于无力反抗以伍尔牧(邱岳峰配音)为代表的权贵的威逼,在伍尔牧口授下,写了一封违心的信,以至她从此陷入难以自拔的忧郁。由于故事的背景是一个小小的公国,甚至只是这小小公国中空间更为狭小的诸侯官邸和普通市民家庭的陋室,影片气氛异常沉闷。沉闷的气氛和路易丝在剧情中的处境,决定了李梓给路易丝配音的基调,这种基调压抑而且忧郁,即便个别场景里路易丝的台词情绪有些激昂,但仍不足以减轻那种压抑和忧郁。总的说,李梓对路易丝性格、心理的把握十分准确,她在台词中注入的情绪和具体场景的戏剧情境完全吻合。但我有种感觉,就整部影片而言,李梓的“配音戏”,被于鼎、邱岳峰、潘我源等人的“配音戏”抢了。当然,问题不出在李梓的配音上,这种状况是由剧作本身决定的。时间过于久远,我手头又没有任何关于《阴谋与爱情》的资料,影片的许多细节已经淡忘,我的看法可能不尽准确,只能凭借几十年来残存的印象说话。我觉得,虽说路易丝是《阴谋与爱情》的女主角,但她的言行和思想情感自始至终都不具有主动性,艺术作品要求的形象的鲜明性几乎被她始终没有改变的被动地位消解了。比如,在爱情上,是斐迪南首先爱上她,通过剧情我们知道,是斐迪南给她写了许多情意绵绵的信、关心她的教育、送礼物给她。而她对斐迪南的爱情,只是对斐迪南主动追求的被动回应。面对那个由邱岳峰配音的伍尔牧的威逼,路易丝很快便失去招架能力,是一个完全处于被动地位的弱者。在家里,她有一个目光短浅的母亲,出于攀附贵族的虚荣,她丝毫看不出路易丝与斐迪南恋情中潜伏的危险,并怂恿这潜伏危险的恋情。因此,在她母亲面前,她也是处于接受怂恿的被动地位。其实,真正爱护路易丝的是她父亲大提琴师米勒。这对父女感情笃深,米勒非常清楚,路易丝与斐迪南的爱情不会有好结局,因此,他坚决反对路易丝和斐迪南维持恋爱关系。我隐约还记得他有一段台词,大意是:让斐迪南娶路易丝,他是办不到的,他只会引诱她,然后姑娘就一辈子挨人骂。这个父亲的形象非常鲜明,他头脑清醒,面对父亲的想法和告戒不能无动于衷的路易丝,显然也是被动的。在这些被动的因素的制约下,路易丝的思想言行几乎都不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因而,路易丝的形象是苍白的,相对于她身边那些人物的台词,她的台词显就失色多了。在剧作当中就决定了的苍白,李梓是无法通过自己的配音改变的。但这并未防碍《阴谋与爱情》是20世纪60年代初期,上译最佳的译制片之一。影片中一个个人物,形象鲜明,几十年过去了,由潘我源配音的那个身材硕大而目光短浅的母亲,她大大咧咧的声音还鲜活地印在记忆里。被尚华强化了的侍卫长那轻浮、华而不实的腔调我永远忘不掉。邱岳峰把卑鄙小人伍尔牧刻画得入木三分,我说过那是邱岳峰塑造的最成功的小人形象之一。谁能忘掉他逼着路易丝,口授那封信时的音调:“亲爱的先生,三天好难忍的日子过去了……这全怨那个男爵……他整天整天地守着我……要是能摆脱他就好了……”。大提琴师米勒通过于鼎的配音,愈发显得性格敦厚,那句告戒女儿的台词“女儿啊女儿,死亡是这世界上唯一不能挽回的错误 ……”至今让我记忆犹新。 我说路易丝的“配音戏”,一定程度上被其他角色的“配音戏”抢了,这只是相对而言的。李梓给路易丝配音时,对角色的揣摩相当准确,她出色地营造出一种语言气氛,这种语言气氛,忧郁中透露出坚强,非常适合于表现那种成熟、沉静、不卑不亢的女性形象。此后这种语言气氛逐渐定型为她配音风格的一部分。若干年后,当李梓给简•爱配音时,这种风格终于达到了极致,为上译配音艺术进入黄金时代奠定了一块基石。 根据梅里美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塔曼果》放映时,我正在饶有兴味地阅《查理第九时代轶事》和《哥伦巴》,因此,我对《塔曼果》怀有特别的兴趣。此时是1963年,距《阴谋与爱情》放映已有两三年。作为一个译制片爱好者,我不会忘记1963年带给我的兴奋,《神童》、《塔曼果》、《偷东西的喜鹊》、《带阁楼的房子》、《中锋在黎明前死去》、《罪恶之家》、《决裂》(还包括长影译制的《马门教授》、《士兵的经历》)都是这一年在南京上映的。还有一个印象我也比较深,我在当时南京唯一一家宽银幕电影院曙光电影院看《塔曼果》那天,加映的新闻简报是关于美国黑人运动的。1963年夏天,正是美国黑人运动空前高涨的当口,好像当时是特地挑了这个当口才放映《塔曼果》这部片子的。 影片《塔曼果》里只有一个女角,所以,配音演员除了李梓,其余都是男的。杨文元(船长)、邱岳峰(水手领班)、于鼎(黑奴)的配音都给我留有深刻印象。虽是四十多年前看的,一些台词还能依稀记得(像杨文元指着掺了牛奶的咖啡对黑白混血姑娘说的:“像你一样,一半对一半”……邱岳峰把烟草给那些黑奴时说的:“暧,对了,放在嘴里,多嚼嚼,多嚼嚼……”……为了迷惑贩卖黑奴的白人,于鼎对邱岳峰说的:“只要东家好,黑人愿意干活)”以及于鼎淬了道罗西一口,骂的那句话:“你这白人的婊子!”,尤其是那句:“哪怕我们死了,也是胜利,他们只能卖活人,不能卖死人”等等)。 我的记忆里,混血姑娘道罗西的配音相当成功。《塔曼果》的故事发生在一艘往美洲贩运黑奴的船上,这个混血姑娘的地位介乎船长的情人和奴婢之间,其实所谓情人只是船长给道罗西的一种幻觉,目的无非是让道罗西在做婢女的同时,也成为他的性奴隶。但她起先毕竟没有关在统舱里,而是出入在以船长为首的白人身边。于是,这个显然不属于白人圈子,皮肤黝黑的姑娘,又遭到黑奴们的鄙视。茫茫大海上,这个身世有些神秘的黑皮肤姑娘,心理上必然愈发孤独凄苦,她一边默默承受白人的欺凌,一边又时时遭到黑人的唾骂。其实,无论是白人的贪婪狠毒,还是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黑奴的最终命运,她都心知肚明。她早已察觉以塔曼果为首的黑人弟兄们准备起事,而且一旦起事,后果必将是船毁人亡,连同她自己都将葬身海底,但在船长面前她却缄口不言。不过,塔曼果起事的蛛丝马迹被她察觉时,她倒是点了点塔曼果,她在“东家好,黑人愿意干活”(这本是塔曼果用来迷惑白人的)这句话前加了“是啊”两个字,她的一句“好啊,东家好,黑人愿意干活”,一下子让塔曼果明白,这个黑皮肤姑娘是自己人,她和他们一样,也是被侮辱被欺凌的人。中国有句老话,听话要听音,这句“是啊,东家好,黑人愿意干活”的话音意味深长。看起来,这句意味深长的话是道罗西说的,其实那话音是李梓的。因此,优秀的配音,不只是照剧本呆板的读几个字,还必须表达出台词背后的潜台词。黑皮肤姑娘道罗西是那艘船上唯一的女性,虽不能说她是个柔弱女子,但毕竟地位卑微,她不能用拳头和武力去反抗船长,却也不至于彻底忍气吞声,只要有恰当机会,她不会放弃用尖刻话语适时地刺刺船长。一次,船长承诺将给她什么什么好处,她马上回答:“……把身子转过来,道西。把腿抬起来,让我看看你的腿,道西。于是,等船一靠岸,就把道西卖给一个头戴大礼帽,口衔雪茄烟的先生”(不一定准确,请谅解)。这句话,有声有色,自己的处境,船长的贪婪虚伪,均被一语道破,还有一丝辣豁豁的味道。 辣豁豁的味道,对,正是这辣豁豁的味道,是李梓配音的另一种风格。文革以前进口的外国影片里,带点野性的西班牙少女、吉卜赛女郎之类的形象毕竟不多。李梓为此留下了一个伏笔,黑白混血姑娘道罗西形象的成功塑造,预示着几年后爱斯米娜达、叶塞尼亚这些角色的配音非她莫属。 这一部分谈到的影片,都是四十多年近五十年前的老译制片,在那些影片中,主角也好,配角也好,李梓配了不少角色。那些角色类型各异,年龄也不尽相同,李梓均能贴切地传达出她们的性格特点,如此宽阔的戏路,充分显示出李梓演绎多种角色的非凡艺术才能。 也许那时李梓的配音水平,与她后来配音造诣所达到的高度之间还有差距,甚至某些地方还有瑕疵,但瑕不掩瑜。苏秀老师曾把李梓比作上海电影译制厂的“当家花旦”。毫无疑问,早在 20世纪五六十年代相交那段时期,作为上海电影译制厂“当家花旦”的李梓,已在中国译制片领域露出峥嵘,她和她的侪辈在那个时期配音译制的大量影片,已当之无愧地成为中国电影宝库中的稀有珍品!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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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
发布于:2008-08-16 09:12
沙发,先收后再拜读,几个月后又一次被感动,继续期待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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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楼#
发布于:2008-08-16 10:03
沙发下面是什么,算了,坐伯爵腿上读得了,收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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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楼#
发布于:2008-08-16 16:40
但我确实认为童自荣给这个角色配音,要合适得多
--------------------------- 确实,邱先生尽管是中国配音史上当之无愧的大师, 但也有他的局限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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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布于:2008-08-17 21:28
欢迎张先生续写“梵皇渡路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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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布于:2008-08-31 23:01
十四 关于李梓(中)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确实是大革了文化的命,一般认为它起始于1966年5月,其实,一场空前规模的文化封杀,至少可以追溯到1964年。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各人都可以自己的经验划定时间坐标。对于我,那场文化封杀的时间坐标是明确的,我认为,早在1964年,那场文化封杀就已悄然降临,只是规模较小,也不够彻底。从1964年开始,除了极个别的几部片子,译制片几乎从我们的电影院中销声匿迹了。我在前面提到过,1964年至1965年,南京首轮电影院一塌刮子放映了三五部外国影片,给我印象较深的是《蓝色港湾的舰长们》、《沾满泥土的手》(上译)和《初次考验》(长春译制,上下集)。况且,这几部电影的质量都差强人意。从那时开始的精神(或曰文化)极度匮乏,距它之前刚刚缓解的,连续几年的物质匮乏不到两年时间,而且延续的时间要长得多。(其实,截止上世纪80年代,中国的物质匮乏,从来也没有真正缓解过,所谓缓解也就是饥饿程度略有减轻而已。)不过1964和1965两年,毕竟还不算“正式的十年浩劫”,偶尔,也有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比如,1964年1月,北京舞蹈学校实验芭蕾舞团连续在南京演出六场舞剧,四场《天鹅湖》,两场《巴黎圣母院》。没过几天,又来了个苏联北方俄罗斯民间合唱团,当时,正是中国与苏联的笔墨官司打得不可开交的当口,这个合唱团来得真有点意外。更令人喜出望外的是1965年5月,法国古典芭蕾舞团竟然来南京演出,文化生活的火花总算闪耀了几次。在那样的年头,我不仅有幸观看了《天鹅湖》和《巴黎圣母院》,欣赏了那么多RUSKAYA NARODNAYA PESNA,甚至还观看了世界一流艺术家演出的《吉赛尔》。比起绝大多数国人来,应该是幸运的了,只不过尔后我付出的代价也是极高的。从1965年12月起,我遭到九年的牢狱之灾,此后六年则是戴“反革命帽子”留场继续改造。(留场是指刑满之后,仍旧留在劳改队劳动,有一定工资,也有部分自由,请假获准可以外出,但动辄仍会被关禁闭,戴铐甚至戴镣。真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我担心“留场”、“戴帽”这些颇具——当年——中国特色的概念,不但现在的年轻人搞不懂,恐怕现在正在服刑的犯人也未必懂,他们会说:“哪有刑满不放人的道理”。) 在许多“外面人”想来,牢狱生活是十分恐怖的。诚然,当时监狱里确实有许多可怕的事情,其实真要是看穿了,在那个年代,里面外面都差不多。外面的人究竟有多少自由呢?“广大的无产阶级革命群众”似乎心甘情愿地把整个中国变成了一座监狱,自己也甘愿做它的囚徒,谁有自由?我当时曾冒死说过:“如果你自己的心里没有一座精神殿堂,那么,一切通往精神生活的道路,都被堵绝了,就算你在外面也白搭。”长话短说吧,毕竟是在坐牢,毕竟那是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期间,一时间,我以为往昔每个月都让我有所期待,也总给我带来无尽乐趣的来自上译的声音,也许永远从我的生活中乃至中国人的生活中消失了。幸亏我哪怕身处最黑暗最丑陋的单身牢房,依然会暗自在心中供养着一线希望。(这在当时叫做不思悔改。)我总认为,历史不会就这么荒谬地终结了,于是我冀望于未来。本人平生从未有过大志,当时我最大的愿望是:哪一天我能再看看上译译制的外国电影,能再听听贝多芬的音乐,不过,这种愿望在当时是过于奢侈了。对于一个坐牢的人,未来显得有些太遥远,这个未来究竟在哪一年哪一天呢?它将吞噬我多少年华呢?它是那样遥遥无期。我万万没有料到,这个未来来得那么快,也万万没有料到,一个人的死,竟会给中国带来如此巨大的转机。(恐怕这既是中国的幸运,又是中国的悲哀。)当一切结束的时候,我似乎仍旧年轻,看好看的电影,听好听的音乐仍是我乐此不疲的事情。对我尤其重要的是上海电影译制厂依然存在,而且这块钻石被琢磨得更加灿烂耀眼。 1968年8月下旬,我请探亲假从西山回南京,正值南京举办罗马尼亚电影周,我选择的第一部影片是《橡树,十万火急》。这部影片的故事发生在1944年的布加勒斯特,女主人公克林娜是位出色的小提琴独奏家,她仇恨德国占领军以及本国的安东尼斯库政权,片中德国占领军的一位将军喜爱音乐,经常纠缠克林娜,要她为自己演奏德国作曲家的作品。克林娜打算利用这种便利,寻机除掉这位将军。最终,她参加了共产党推翻安东尼斯库政权的行动,并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橡树,十万火急》虽然有明显的政治色彩,但依然是一部拍得很美的影片。我十分熟悉影片中那种旧时欧洲的情景,那种情景我已经十多年没有见到,再次见到那种情景,我已经非常兴奋了。影片中贯穿着巴哈G弦上的咏叹调和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三乐章的旋律,这些旋律与影片情境交融在一起,使影片蒙上了一层朦胧的诗意,这诗意虽然一定程度上缓和了影片的紧张气氛,但同时又平添了几分忧郁感。这部电影与十年浩劫期间搞出来的那几个“样板”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真的给我耳目一新的感觉。 《橡树,十万火急》是隔了整整十四年之后,我第一次在南京甲级电影院观看由李梓配女主角的影片。我坐在观众厅前排位子上,那幅和我距离并不太远的银幕,恍若一座巨大的神龛,这神龛中传来久违了的李梓纯净高雅的的声音,她的声音跟巴哈与贝多芬旋律中那亘古不变的神圣形成一种变奏,这种变奏将克林娜升华到一个十分高洁美好的境地,这种体验我确实久违了。《橡树,十万火急》我看了两遍,影片的结尾对我震动很大。克林娜死于一阵手提机枪的扫射,这个年轻姑娘中弹后那段情景,永远不会从记忆中消失。那是一段用高速摄影拍摄的慢镜头,身着白色衣裙的克林娜中弹后,宛若一位在水中浮动的天使,随着她突然显得慵懒的身躯,四肢和衣裙在水中翩翩飘逸,似乎她要以这种慵懒延缓最后一息生命。这一段慢镜头用得恰到好处,它完全不同于那些用烂了的慢镜头,它使影片时空在这短暂的延缓中获得了张力。在我记忆中,拍得如此之美,又如此切题的慢镜头,大概只有《邦尼和克莱德》结尾处,同样身着白色衣裙的邦尼,被枪弹击中,从敞蓬汽车上跌落下来的那段镜头了。 克林娜是成熟女性的形象,李梓从给她配音起(需要说明的是,我只能依照我实际观看影片的时间顺序来写,虽然我们知道,早在1972年,李梓就参加了“内参片”《巴黎圣母院》、《简•爱》等影片的配音,但直到1968年夏季,我们还无缘看到那些“内参片”),开始进入完全成熟的阶段。上世纪60年代初,李梓主要是给少女形象配音,当时,她的声音与那些单纯少女的形象十分贴切。到了70年代,李梓的“适配”对象,已经大大拓宽,她的声音依然年轻,却显然比十多年前显得成熟。所谓成熟,是指声音的“宽度”和“厚度”增大了,而且声音更富于“气质感”。这里说的“气质感”,是一种只可会意,难以言传的东西,是一种超越于角色的性格特点、人品乃至他(她)的外貌和行为特征,甚至有时会超越角色身份地位的一种内在魅力。李梓配音的品位,就在于她创造的角色无一不具有极强的气质感。我在回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李梓的配音时说,她那时的配音,间或还有瑕疵。进入70年代后,李梓的配音造诣已炉火纯青,再想从她的配音中挑瑕疵,恐怕已难上加难。 我在西山的“留场”生活一直持续到1980年底,随着“文革”的结束,场员比过去自由多了,晚上附近放映露天电影,无须请假,可以去看,不过放映的电影多半是《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桥》或者国产片《甜蜜的生活》、《庐山恋》之类的,对我没有吸引力。后来我们知道,位于西山的苏州煤矿属苏州市管,它的电影院因此占苏州的光,经常会放映一些公社大队不放的电影。于是,经常几个年轻的场员兄弟相约,晚饭一吃过,个个换上尖角领衬衫和喇叭裤,步行十多里,跑到那里去看电影。1979年夏天,这家煤矿电影院相继放映了《巴黎圣母院》、《叶塞尼亚》和《尼罗河上的惨案》,三部电影我都是在那里看的。 《巴黎圣母院》是“文革”结束后,我最早看到的几部上译影片之一。起初,我们不知道这部影片是当年那个显赫一时的女人“钦定”的“内参片”,若不是“钦定者”的政治覆灭,也许我们永远无缘领略它的风采。从这部影片的译制时间(1972年)和它的配音水平看,应该说《巴黎圣母院》是上译划时代的作品,具有承前启后的意义。“文革”使上译的配音业务中断了六七年,如果加上1964年到1965年的“冷却期”(那两年上译几乎没有译制过像样的外国电影),他们业务中断的时间就更长了。令人不解的是,这帮子人怎么如此厉害,凉了这么多年,他们的“业务水平”不仅没有退步,反而跃升到了一个发聋振聩的高度。《巴黎圣母院》的配音角本和配音表演同样上乘,它为此后十多年上译精品迭出奠定了基础。影片一开始,首先进入耳廓的就是胡庆汉的旁白,那寥寥数语的旁白虽然不像《王子复仇记》开头的旁白那样隽永,但胡庆汉的音色却赋予它十足的古典韵味儿。越是往下看,越能感觉影片配音具有强烈的古典气息,这种气息与圣母院钟楼上发出的钟声产生共鸣,营造出浓郁的中世纪气氛。对于熟悉雨果语言风格的人,不难在配音中辨认出雨果语言特有的简洁和震撼力。给《巴黎圣母院》男角配音的几乎都是配音精英,胡庆汉配的旁白,邱岳峰配的神父,还有于鼎、尚华的配角戏都是对李梓的挑战。听觉“冲击力”强的台词都出在男角口里,相比之下,由李梓配音的爱斯米拉达的台词就显得平淡,而且台词也不多。我们应该记得,整整十年前,李梓在《塔曼果》里配过一个叫多罗西的黑白混血姑娘。某种意义上,爱斯米拉达跟多罗西这两个角色在类型上有些相似,性格都有些泼辣,而泼辣是李梓配音风格的一个重要部分。李梓的音色也非常适合于表现这一类型的角色,而且她对角色的把握异常准确。爱斯米拉达的形象有这么几个特点:一,爱斯米拉达是远从埃及来到巴黎,靠玩杂耍卖艺为生的女孩,因此,她语言朴素,直白。二,爱斯米拉达身为吉普赛女子,性格豪爽火辣,语言不羁并略带野性。三,乍看,爱斯米拉达性格略具“野性”,但她生性善良,有时还十分温柔。四,爱斯米拉达身处社会底层,却依然洁身自好,她天真幼稚,但对爱情执着。如果说,吉娜•洛洛布里吉达抓住了这些特点,在银幕上塑造出一个活生生的爱斯米拉达的话,李梓也准确把握了这些特点,并运用声音又创造了一个爱斯米拉达,两个爱斯米拉达合而为一,才显得如此栩栩如生。 配完《巴黎圣母院》之后的几年,李梓进入了她配音的颠峰时期,叶塞尼亚正是李梓在自己配音生涯颠峰期的一个重头戏。记得,在煤矿电影院看完《叶塞尼亚》,同去的人个个兴奋不已,这不奇怪,十多年的饥渴,会让人有点饥不择食。说实话,就电影本身而言,我一点不喜欢这种俗套的情节片,但当同去的人约我第二天再去看一遍时,我立即欣然应诺,不言而喻,这是因为《叶塞尼亚》的配音太出色了。从1978年看《橡树,十万火急》起,此后不到一年时间我又看过《追捕》、《故乡》、《尼罗河上的惨案》、《巴黎圣母院》和《冷酷的心》。所有这些影片无一例外地表明,上译的配音水平,已今非昔比。《叶塞尼亚》当然不例外,由于鼎、胡庆汉、富润生、毕克以及出道不久的乔榛配音的男角,个个身手不凡。女角的配音更是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异彩。除了李梓,几个主要女角由潘我源、赵慎之和刘广宁联袂配音。但最出色的当推李梓。这部几乎不入流的影片,由于它特定的剧情,为李梓提供了大展才艺的用武之地。十多年间,李梓曾先后给黑白混血姑娘多罗西、爱斯米拉达和阿依曼配音,这使李梓积累了给性格泼辣,略具野性的“类吉普赛女郎”配音的丰富经验,基于这种积累,她给吉普赛女郎叶塞尼亚配音时已经游刃有余,得心应手。影片中有大量李梓的台词,那种辣豁豁的味道,把一个吉卜赛女郎火烧火燎地呈现在我面前,每次听《叶塞尼亚》,我都有种酣畅淋漓、大块朵颐的感觉。叶塞尼亚作为一个类型化的角色,李梓为她塑造的声音形象是空前绝后的。 对我们这些被打成“反革命”的人,从1978年开始,基本处于一种兴奋状态,每个人都在等待平反的消息,我当然不例外。当时,身边的人接二连三被平反,但这在我心中激起的波澜并不大。使我兴奋的倒是诸如《世界文学》、《电影艺术译丛》和《外国文艺》这些停刊多年的刊物纷纷复刊发行。更让我兴奋的是 “文革”期间那几部放烂了的电影彻底销声匿迹,电影院从1978年起已经在陆续放映译制片(说明一下,这里说的译制片仍旧专指上海电影译制厂配音译制的影片)。稍后几年,随着译制片数量增长,观众人数也不断攀升,以至电影院门前又出现“黄牛”倒票的现象。当年那种景象,让我有点耐不住了,1979年以降,我以各种借口,多次向监狱当局请假,监狱当局很清楚我即将平反,也就高抬贵手,我因此得以多次穿梭于西山,苏州,南京,上海甚至北京之间。每到一地,首先就是光顾电影院,而1980年平反回到南京,电影院更成了我频繁光顾的场所。那时我有留住电影票根的习惯,后来,根据那些票根说明,1985年之前,电影院放映的译制片,我基本都看了。限于篇幅,我不能将那些电影的片名全部罗列出来,我只能简单地说,那些影片负载的艺术价值连同它们的片名,作为一种文化座标,不仅留在我个人的记忆中,也留在历史记忆中了。 20世纪七八十年代,是李梓艺术创作的颠峰时期,同时也是她最多产的时期。根据我的记忆和有关文字资料,粗略地统计一下,这个时期她参加配音的影片至少在四十部以上,其中许多部影片的女主人公或主要人物都是李梓配的,她名副其实地成了上译的当家花旦。所谓当家花旦,说白了,就是许多角色非她莫属。李梓的声音具有极强的穿透力,它留给人的听觉印象强烈而且持久,因此,经她配音的角色在人的记忆里也总是留存的特别长远。对于我,每回忆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某些情景时,不由得会把那时的某种情景跟李梓的声音联系起来,似乎她成了一个特定时期的象征,我相信,有类似体验的还大有人在。 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是一个被诗歌、绘画、音乐和电影激发出希望的年代。我庆幸自己没有跟那个年代失之交臂,并为自己老年积攒了一份“口粮”,它将永远滋养我的回忆。借助回忆,再次体验李梓配音(当然也包括其他人的配音)的魅力,对我将永远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愉快。 在“文革”之后最早的一批译制片中,《望乡》由于它特有的题材,是一部颇受争议,却又影响很广的电影。且把它的内容撇在一边,谈谈它的配音。谈到《望乡》的配音,谁都会对赵慎之的配音造诣赞不绝口。赵慎之对阿歧婆的形象倾注了极大的同情,她把情绪起伏幅度极大的阿歧婆演绎得惟妙惟肖,以此为阿歧婆赢得了无数观众的同情。阿歧婆的声音形象是赵慎之长期配音艺术实践的结晶,无疑也是赵慎之后期配音的经典之作。这部影片还有一个重要人物,就是由李梓配音的圭子,她的配音也占有突出地位。圭子是《望乡》的主要人物,这个二战之后出生,生长在东京,受过良好教育,年轻漂亮,有美满的家庭,年纪轻轻就成了一名社会历史学者的女性,可谓得到了上帝的特别眷顾。阿歧婆的身世和现实处境跟圭子相比,真是一天一地。正是这巨大反差,印衬出圭子身上的可贵之处。她心地善良、富于同情心、而且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为了探求日本政府讳莫如深的历史真相,她不仅远下南洋,而且还能放下都市女性的娇贵,与又穷又老的阿歧婆同居于破败的农舍。圭子的行为,具有强烈的道义感染力。出演圭子这个角色,栗原小卷无疑是最适合的人选,而给圭子配音,又非李梓莫属。面对阿歧婆,圭子的心理是矛盾的,她既迫切希望了解真相,又担心触痛阿歧婆的心;她既对阿歧婆充满同情,同时又深感歉疚。变化着的剧情使不同的感情交织在一起,语言表情也不断发生变化。而所有这些变化,我们主要是依靠听觉从李梓语言表情的细微变化中体会出来的。除此之外,影片中还有圭子第一人称的旁白,旁白是中性的,几乎不带感情色彩,这又同圭子的对白形成很大反差。影片《望乡》里有许多段李梓与赵慎之的对白,这些对白真实地展现了圭子和阿歧婆两人的内心世界。圭子和阿歧婆这两个不同时代,不同身份的日本妇女,感情世界有很大差异,表达情感的方式也不相同。影片末尾部分,圭子回东京之前,与阿歧婆告别那段对白,被李梓的配音推向高潮。她一边向阿歧婆讲出实情,一边请求阿歧婆原谅,深深的内疚使她泣不成声,这段配音与前面阿歧婆的号啕大哭相互对应,它们以不同的表达方式宣泄了两位日本妇女抑制不住的感情波涛。我想,李梓在配这段泣不成声的“对白”时,她自己也仿佛被内疚的心情控制了。倘不是如此,何以会收到那种揪心的效果呢? 《望乡》的故事是在两个时间维度中展开的,一个主要发生在二战前的日本,另一个是在经济高速发展背景下的当代日本。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正是战后日本经济蓬勃发展的时期,那时,年轻的日本职业女性,一方面仍保持着传统日本女性语言举止的优雅,另一方面又一付现代派头,甚至洋味儿十足。圭子是一个当代角色,给这种当代角色配音,对可信性的要求非常高,观众与银幕上的人物是同时代人,他们不会接受在自己和人物之间设置“间离”,他们会以自己的常识去判断人物(包括他们使用的语言)的可信程度,因为他们本身就具有现成的“当代感”。李梓给圭子这个当代女性配音,首先考虑的是让她不失传统的优雅,而后还要着力表现出角色的“当代感”。她必须使自己的声音与银幕上那个穿大尖角领紧身衬衫和白色喇叭裤的圭子合而为一。如果当时李梓自己有这种预期,如果当时导演也有这种预期,那么,预期的效果完全达到了。李梓能如此贴切地创造出圭子的声音形象,说来也不奇怪,且不说她长年给外国年轻女子配音的经验,单凭长年累月观摩银幕上那些外国女演员说话的腔调,还有什么类型的腔调没被她揣摩透?再加上李梓音色中那天生的优雅,不管你是“东洋味儿”还是“西洋味儿”她早已吃透,也不管你是“古典感”还是“当代感”,她也都应付裕如,游刃有余。当她遇到“古装”角色,李梓地拿出的“古典味儿”也毫不逊色。 其实,给外国电影配音,无论是“当代感”或是“洋味儿”都是少不了的。许多外国电影的配音,观众不能接受,甚至受不了,除了别的原因,也许就是因为少了“当代感”和“洋味儿”。难怪光听李梓的声音,谁都以为她是个洋气十足的摩登女明星呐。 就在片刻之前,由于讲到圭子,我忽然想起两部电影,一部是埃及影片《走向深渊》,另一部是法国影片《女侦探》,这两部电影几乎已被人遗忘。《走向深渊》和《女侦探》的题材,跟《望乡》毫无相同之处,之所以想起它们,第一是因为这两部电影的主人公埃卜莱和拉瓦索(?)都是李梓配音的。第二是因为《走向深渊》和《女侦探》的女主人公,同圭子一样,都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典型的“当代年轻女性”。《走向深渊》讲述一个在巴黎读书的埃及女大学生,在以色列间谍机关威逼利诱下,最终成了以色列间谍并受到埃及严惩的故事。女主角埃卜莱虽说是埃及人,但一付当代法国女大学生打扮,在她身上找不出一丝半点阿拉伯女孩儿的痕迹。她上身穿一件略带男性化的衬衫,配一条紧身的牛仔裤,性感十足。这样的装束,当时确实让中国观众耳目一新,再加上李梓给她配上的“像法语一样洋气的汉语”,非常迷人。记得我是在看《走向深渊》的过程中,跟随埃卜莱的目光,第一次看到巴黎拉德芳斯地区那些现代摩天大楼的(又惊异又沮丧)。电影散场时,我竟起了恻隐之心,像埃卜莱那样年轻美貌,几乎完全巴黎化了的女孩儿,不该得到那样的下场。《女侦探》则是讲一个富于正义感,恪守警察职业道德的女侦探拉瓦索,不畏权贵,独自在外省与黑势力进行斗争的故事。这个叫拉瓦索的探长,与其说像女警探,还不如说像个地地道道的女大学生,而且非常年轻。(比十年前的索菲•马尔索还显得年轻。)小而适中的脑袋,褐色的短发,高挑的个子,平时也是穿一件略带男性化的衬衫,一条牛仔裤愈发显出她双腿的修长,总之,学生气十足。看这部电影时,牛仔裤已在中国流行,但穿在中国女孩身上似乎怎么也不及穿在这个法国女孩身上那么帅气。拉瓦索的模样比那个埃及姑娘更顺眼,也更可爱。埃卜莱的举止中还能让人觉察出一点轻佻,拉瓦索身上丝毫也找不出轻佻的影子。警察职业使她的表情多了几分严肃,那是渗透出一丝忧郁的严肃。中国现在有许多很上镜的“警花”,不过她们在这位法国警花面前,可能要略逊一筹。在给圭子、埃卜莱和拉瓦索这几个风华正茂的年轻女性配音时,李梓早已过了穿喇叭裤(圭子)或牛仔裤的年龄。但是这些配上李梓声音的年轻女性,她们身上的“当代感”不仅未见稍减,反而得到强化。这正说明,李梓的声音本身具有一种“当代感”,这种“当代感”与那个年代一个个银幕形象融合在一起,主宰了一个特定时期电影观众的视听。如此说来,讲李梓的声音几乎成了那个特定时期的象征,恐怕并未言过其实。 要对李梓在其颠峰时期曾参与配音的四十来部影片,逐一做哪怕最简短的点评,就有限的篇幅而言也还是过于奢侈了。我这个人,兴趣既宽泛而又比较“偏食”,“偏食”必然导致挑剔,它倒是利于缩短现在这篇已经过于冗长的回忆,确实有不少电影被我列入了另册。我说过,李梓配音的影片,对于一个特定时期具有象征意义,现在,让我罗列几部最能让人联想起能那个年代的影片(仅限于李梓参与配音的),随后再追忆一下它们当初给我的感觉。这几部影片是:《尼罗河上的惨案》、《卡桑德拉大桥》、《孤星血泪》、《基督山伯爵》和《看得见风景的房间》。按照这个次序,李梓曾分别给林奈特、斯齐拉大夫、比蒂、迈赛黛丝、英国侨民女作家拉威西小姐等几个人物配音。我的取舍标准也许过于挑剔,像《音乐之声》里的玛利亚、《魂断蓝桥》里的凯梯、《英俊少年》里的海因策,这些有口皆碑的配音形象几乎都被我有意忽略了。我不妨说明一下,李梓在这几部影片中的配音都极为出色,尤其是《音乐之声》。《音乐之声》里玛利亚初次来到上校家,跟上校的那番对话,是李梓配音中最脍炙人口的段落之一。我忽略这些影片,一是由于这类影片本身已低于我所能接受的下限,二是谈这几部影片的配音,将会把篇幅拉得太长。好在这几部影片的DVD光碟和录音剪接资料在坊间流传甚广,感兴趣的朋友随时可以得到,我再来赘言一番,意思不大。 现在,就刚才列举的电影谈点体验。 对我而言,《尼罗河上的惨案》简直就是一部专供听觉享受的艺术作品,毕克的经典配音自不待言,其他人的配音也都无懈可击。诸位一定记得,在尼罗河上的惨案发生之前,电影有一个“引子”式的段落,这段引子一来是为了交代一下这场惨案的前因,二来也是导演让剧中的主要人物都亮亮相。 这种段落,应该说这种场面,英国人拍起来最拿手。不信你回忆一下,在《冰海沉船》、《卡桑德拉大桥》、《阳光下的罪恶》、甚至《野鹅敢死队》,开头都有这么一个段落,《尼罗河上的惨案》开始也是这么一个段落。这种段落背景或是在一个火车站,或是在一家旅馆、或是在一个港口,纷纷亮相的人物一人一个味儿。总之,各色人等,世间百态均被悉数收进镜头,看起来赏心悦目。一部电影能否拿住人,开头一百码胶卷最关键,《尼罗河上的惨案》的这段引子远不止一百码,是长了点,却非常成功。后来的惨案全发生在尼罗河上的一艘船上,那个空间太狭小,何不趁上船前的时间,让眼睛在英格兰乡间和大金字塔上舒展舒展哩!惨案第一个受害人林奈特的命运早已被剧本安排好了,她活在影片中的时间太短,我为此遗憾。林奈特是李梓配音的,她这一死,李梓的配音也就听不到了。好在林奈特的戏都集中在那段精彩的引子部分,李梓的配音虽然不能算多,但听起来很够味儿。 林奈特是最先出场的人物,我们首次目睹她的风采,是在她庄园主楼的门口,仆从们一字排开,恭候她的到来,她乘坐的轿车一停,于鼎配音的管家马上上前招呼。下面一段算是开场白: 于鼎(管家):欢迎您来沃德庄园,瑞奇威小姐,祝您过得愉快。/ 李梓(林奈特):谢谢巴斯特伯尔,我会愉快的。/ 于:也许…您想见见他们,小姐。/ 李:待会儿,我想看看花园修得怎么样。/ 于:呃…设计师还没来,小姐。/ 李:好吧,你领路吧。 不对啊,在这儿,这段台词怎么如此干巴巴的呢?林奈特,这个大笔遗产的女继承人,漂亮,富有,长期以来的优越感,使得这个本已光彩照人的女子凭添了几分跋扈。电影一开始,通过李梓区区三句台词,已经让我们感觉到她的跋扈。同样是这段台词,把它抄录下来,你再看,能看出什么没味儿呢?淡而无味!常说当言语升华为文字组成的队列时,非常壮观,不过,现在我们看到的却是,当电影里鲜活的对话还原为台本中的语句时,它除了剩下一付干巴巴的骨架,语调的韵味、说话人的个性、话语的弦外之音等等,都荡然无存了。其实,它丧失掉的成分,也正是李梓配音时赋予它的成分。 接下来一段,是林奈特和杰基在从客厅到起居室的楼道上的几句对话。在客厅时,由于居心叵测而更加敏感的杰基,注意到林奈特的贴身女仆路易丝惴惴不安的神情,于是她向林奈特打听起路易丝的情况。 刘广宁(杰基):路易丝她怎么啦? 李:想男人了,还有什么,她一心一意地想嫁给一个埃及人,她根本不了解那个人,我派人去调查了一下,那个人是结过婚的。/ 刘:所以你就制止啦。/ 李:你说对了,我还叫她别指望我会给她嫁妆,没嫁妆那个男的就不会理她,男人嘛…… 李梓的台词也只有两句,我们听到了什么呢?我们听出,那位女继承人不仅跋扈,而且独断专行,独断专行到对自己并不高尚的打算也不加掩饰的地步。不过,话虽不中听,李梓的声音还是悦耳的。 再接下来是在起居室里杰基和林奈特的一场对话。 刘:啊…真漂亮。(此时的杰基,有些心猿意马,她显然在敷衍。)/ 李:你喜欢我就高兴。/ 刘:有件事我想跟你说,想请你帮个忙。/ 李:你尽管说吧。(好一个“尽管”,一点都没考虑,就脱口而出。)/ 刘:这可不是件小事,我订婚了。/ 李:哎嗨,杰基,这太好了。/ 刘:给他找个事。(有点冷不丁的。)/ 李:找事?(有点意外了。) 刘:在这儿,沃德庄园,行吗?(明显早有打算。)/ 李:你不觉得…应该先说说他人怎么样?(缓过神了。)/ 刘:是啊,他叫赛蒙,赛蒙•道尔,哦,他…哦,他是我最中意的人了。(多么纯情,要让女友中计,这一手准灵。)/ 李:杰基,你喜欢吗?(杰基错了,林奈特把她引到花厅,想绕开话题。)/ 刘:哦,真漂亮。(奉承一句也无妨,反正你再精也精不过我。)/ 李:可不是嘛。(话题岔开了吧。)/ 刘:可是他很穷,我们都很穷。(不等林奈特沾沾自喜,杰基马上把话题拉回去。)/ 李:这鞋挤得我疼死了。(怎么死乞白赖的?我还是要把话题绕开,不过这次有点儿气急败坏了:“挤得我疼死了”。)/ 刘:他喜欢乡村,能在这儿找个事,那…最理想了,哦,林奈特,我要不嫁他,我就宁可去死,真的宁可去死。/ 李:你太痴情了。(毕竟是女友,她都到这份儿上了,还能说什么。)/ 刘:恩哼,是啊。(恩哼,你看我这一手怎么样?)/ 李:好吧,让我帮什么忙。(绳索已经被套上了,虽然明明知道杰基的要求是什么,总得再摆点架子。)/ 刘:你现在有了这么大一个庄园,总得有个人替你管管,赛蒙……/ 李:我想要个有经验的。(再找个推脱的理由,我还没做承诺呐。)/ 刘:你听我说,他在剑桥学产业经营管理,他很聪明……你这么吧,你要不喜欢可以辞了他,我知道你会喜欢的。(到了这一步,还怕什么?口气先进一步然后再退一步就是为了把绳索套得更紧。)/ 李:好吧,你明天把他带来,让我先看一看。(什么“先看一看”,这也只是说说而已了。) 不能把这段对白看成唇枪舌战,李梓的声音和刘广宁的声音,倒有点儿像两串水晶葡萄,在这儿碰撞,营造出缓急有致的节奏。这种节奏不完全是声学意义上的,两个角色不同的主观意愿,争相表达,她们的台词此起彼伏,形成了这种节奏。当我们随着这个节奏沉浸在听觉享受过程中时,我们对电影情境的体验和联想也因此被激活起来。我们怎样去看一部电影和我们怎样去听一部电影实际是并行不悖的,既要会看,也要会听。 李梓在《尼罗河上的惨案》中的台词不多,除了个别零星对话和林奈特在游船甲板上与范•斯凯勒小姐和奥特伯恩夫人的两段对白,我索性把李梓的台词全引录下来。下面是林奈特和赛蒙在金字塔上面遇到杰基前后的几句台词,我把它串在一起: “想着快到快到,要比真的到了还有味儿……多美呀!……我们是最幸福的人……最幸运的人……” (突然,杰基出现了,赛蒙“怒斥”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杰基答道:“看看风景,跟你们一样……”) “她总是跟着我们,成心的……下贱,非常非常下贱……骚货,我们到哪儿她都蹦出来,就像一只袋鼠在发情……” 串在一起,总共就两句话,但情绪变化之大,令人始料不及。是啊,到了金字塔,多美呀!一路过来,横穿整个欧洲大陆不谈,还要渡过英吉利海峡和地中海,该在这世界奇观面前舒展舒展了。虽然我从不敢自信到认为自己是最幸福的人,最幸运的人,但自从听到李梓的那句台词,我每到达一个向往已久的地方时,都要把“想着快到快到,要比真的到了还有味儿”这句台词搬出来喟叹一番。忽然之间,杰基的出现(以及那几句被我省略了的,刘广宁“介绍”金字塔的台词),那个最幸福的人被激怒了。她前面的台词虽跋扈,虽独断,但并不失态,加上李梓悦耳的嗓音,跋扈和独断都“含蓄”了几分。这次,林奈特可是气愤极了,她愤怒地对着昔日女友吼着“她总是跟着我们”。吼完这句,李梓突然把音量压得很低,从牙缝里咬牙切齿地挤出“成心的”三个字。这时林奈特就像一只伏下身子,随时准备攻击的雌猫,她怒不择言了“下贱,非常非常下贱……骚货,我们到哪儿她都蹦出来,就像一只袋鼠在发情……”林奈特是有些跋扈和独断专行,但总归是英国上流社会女子,本不会如此粗鲁,是杰基早已设计好的阴谋让她钻进圈套,让她陷入怒不可遏的地步。这个曾经光彩照人又看似显赫的女子,在剧作里其实是无足轻重的角色,充其量,她只是起一个结构人物关系的作用。李梓的配音却大大提高了这个角色的“能见度”,从而使这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挣脱剧作对她的限定,一个个性鲜明,光彩照人的林奈特得以展现在我们面前。 《卡桑德拉大桥》是一部雅俗共赏的电影,适当的悬念配上幽默,动作片的剧情中不露声色地触及了若干严肃的话题(比如,从欧洲人的角度提出对美国的质疑),都极大地提高了这部影片的可观赏性。《卡桑德拉大桥》配音无懈可击,可谓上译的经典作品之一。这部影片里,除了毕克跟丁建华的对手戏,富润生和李梓的对手戏也是录音剪接的保留节目。李梓配斯齐拉大夫,这个人物虽不是主角,但令人瞩目。这位有一头金发的女医生,看起来像具有纯正的德意志血统。她为人朴实、率直,率直到有点锋芒毕露——尤其是对美国人。我们都熟悉李梓声音中那种不卑不亢的气质感,这种气质感与斯齐拉大夫的性格甚至外貌都非常贴切。从外在形象到内在气质看,这个角色也只能由李梓配音。本应该是不卑不亢的斯齐拉大夫,这回可能要露点锋芒了,因为“高度传染性的肺鼠疫病菌”的泄漏,并且已经有人感染,此事非同小可,如果它进一步扩散,欧洲将面临一场瘟疫。听听斯齐拉大夫(李梓)是怎么说的:“麦肯齐先生,这病菌你不会一无所知吧?”没有任何外交辞令,她单刀直入,义正词严,质问的口气咄咄逼人。麦肯齐上校(富润生)答道:“你不是早已作出判断了吗?”他不愿正面回答,但又回避不了。 麦肯齐不愿正面回答,斯齐拉大夫执意要指出事态的严重性:“一种高度传染性的肺鼠疫,如果这种诊断是正确的,那他是不治之症。另外,如果美国政府把这种菌株秘密地储存在这幢…国际卫生组织的大楼里面,完全不顾联合国第816号决议……”没等大夫说完,这位美国上校就有点不耐烦,抢过话茬道:“严格禁止对细菌剂量的发展。我们是在研究消灭肺鼠疫。”听这口气,好像意思是“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但这决议跟我们美国有什么关系!何况我们的目的还是造福人类嘛”。 “叫人不能理解,为什么你们偏偏要在国外进行研究?” 斯齐拉大夫以鄙夷的口吻进一步质问。 “我说大夫,要是没有这帮打着和平旗号的恐怖分子想来炸毁这儿,本来是没事的。” 麦肯齐的话,让人觉得,几十年来,美国在国际事务中遵循的逻辑似乎变化不大,而他们承担的国际义务倒似乎比他们愿意负起的道义责任更大些。 “你现在也没事,麦肯奇先生。算你运气,就他一个人传染上了,幸好没有人把这种病菌带到外面去传遍欧洲,所以你才说出这种维护国家体面又有内疚的大话了。” 斯齐拉大夫这两句话,远远超出了一般意义的反唇相讥。她嘲讽的不单是麦肯齐个人,还包括美国的国家体面和荒唐逻辑。 斯齐拉大夫第一次与麦肯齐见面时,麦肯齐穿的是便装,第二次麦肯齐换上了军装。同大部分以治病救人为本分的医生一样,斯齐拉大夫平时也不大介入政治,她从来也没跟军人——尤其是美国军人——打过交道,军阶一类的事,她当然搞不清。当麦肯齐问斯齐拉大夫下一步该怎么做时,这位女医生回答:“下一步我们只能这样做,将军,” 麦肯齐立即纠正:“上校。”错把上校当成将军,这个细节很值得玩味,通过斯齐拉大夫不识军阶、不谙官场这个细节,看出来,这位女士对权力这种东西是漠视的。这句台词出自李梓之口,尤其显得干净利落,她是真的融入了斯齐拉大夫的角色之中,将军也罢,上校也罢,李梓可不在乎,她像那位女医生一样,在乎的是如何恪尽医生职守。你听李梓的回答何等果断:“叫车停下,把那病人立即送医院隔离!”真是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一个恪尽职守,具有强烈道义感的女医生,被李梓塑造得如此可敬。 《看得见风景的房间》是根据E•M•福斯特的小说改编拍摄电影的,不少人都看过,不过,影片中那个拉威西小姐可能被人忽视了。影片《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开头是以佛罗伦萨一家旅馆为背景的,一群英国游客正聚在这家旅馆的餐厅里用晚餐。这是一群女士居多的游客,在这种场合观察一群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妇女,确实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那个时代的英国妇女,她们能把高雅与媚俗、朴实与做作、坦诚与虚伪、节俭和奢华,谦让与挑剔、宽容与尖刻非常协调地集合在一起,还不显得扎眼。有了那些英国妇女,那间餐厅真成了“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可惜这场戏比我期望的时间要短,她们谈话的内容既不广,也未见得高雅,但是就叫你感到一种十足的英国味儿。啊,对了,我说英国味儿,并不是通过她们牛津腔的英语感觉到的,我听的是汉语,是李梓、曹雷、狄菲菲几位配音的汉语。岂不怪哉,汉语怎么也能叫人感到一种英国味儿?怎么说呢?我确实感到了。这就是上译的不同之处:上译的配音,妙就妙在,他们关注的不只是说什么,还更加关注怎样说。就是怎样说才能说出“洋味儿”,怎样说才能说出“时代感”和“气质感”。现在确实有一些搞配音的,他们缺乏那种“气质感”,又想学洋味儿,结果是越学越土。“洋味儿”决不是赖在喉咙里憋出个“恩哼”那么简单的事……我好像扯远了,应该回到李梓。李梓在《看得见风景的房间》里给拉威西小姐配音。拉威西小姐是一个侨居意大利的英国女作家,她性格开朗,富于艺术家气质,而且对意大利十分了解。影片开始不久,拉威西小姐就乘就晚餐的时间,向那群来自祖国的女士们和先生们谈起意大利的小城镇。我特别喜欢李梓在餐厅里那段配音:“只有拐弯抹角的看,你才能了解这个国家。到小城镇去,古比奥、赛梯冈诺,噶卢古、圣吉米冈诺、蒙特里亚诺,几乎到处都是古典和原始的结合体,实在令人神往。蒙特里亚诺不仅古色古香,那儿的意大利人都保持本色,非常质朴,很有魅力。”啊,李梓的这段台词太美了,一长串典型拉丁味儿的地名,末尾全是元音,那些质地饱满的元音,仿佛又被李梓用她得天独厚的声音,谱上了韵味十足的音符,整段台词就像在钢琴上弹奏出来的乐句一样。这位“喜欢鲜艳点儿的,像玫瑰,像迷人的郁金香”这类鲜花的拉威西小姐真被李梓配绝了。这部影片还有许多“看点”和“听点”,比如,性格开朗,富于艺术家气质,凡事大大咧咧的拉威西小姐恰恰跟一个矜持做作(不得不说,她做作的可爱)的夏绿蒂小姐是好朋友。夏绿蒂的扮演者是那位以扮演矜持老小姐著称的玛吉•斯密斯,由曹雷配音。朋友们也许已经不难想见,李梓和曹雷两人的配音段落该是多么精彩了! 我们知道,《孤星血泪》有两个电影版本,两个不同版本,人物的处理也各有不同。前面我多次提起过老版的《孤星血泪》,那个版本中的比蒂是赵慎之配音的,我对这个人物很有好感,她善良温存,像一道和煦的阳光,与整部影片的阴沉气氛形成了极大对比,只不过比蒂的戏太少了,那一道阳光虽然和煦,却转瞬即逝。新版本《孤星血泪》中的比蒂,也就是李梓配音的比蒂跟那个赵慎之配音的比蒂相比,性格更加鲜明,形象也更为丰满。在新版本《孤星血泪》里,由于比蒂戏的分量增多,李梓配音的台词也多了许多。换句话说,新版里比蒂的戏更有看头。她心地善良,为人热情真诚,很有主见。这个看似平凡的英国女人,对自己的人格非常自信,面对人们普遍眼馋的所谓上等人的生活,她保持一种不卑不亢的态度。她没有给匹普带来大笔的金钱,但她无私地庇护过涉世未深的匹普,在匹普最困难的时候,她和丈夫收留并精心照料过他。她不仅在生活上照顾匹普,同时也给他以心灵上的启发,她始终用自己朴素的人生态度,影响着匹普。比蒂在影片中对匹普说的话,好像就是李梓本人的话。说也奇怪,虽然我至今仍未见过李梓,只是在照片和电视屏幕上看过她,我怎么觉得那个比蒂,长相有点类似李梓(我讲的是类似,类似跟像不尽相同)。中国人常说文若其人,字若其人,李梓用声音塑造了善良真诚的比蒂,如果她在现实生活中也有许多跟比蒂相类似的地方,也就不奇怪了。 最后,我要提一提《基督山伯爵》中的迈赛黛丝。由李梓配音的迈赛黛丝是个带有悲剧色彩的人物。迈赛黛丝年轻时与邓梯斯相爱,邓梯斯因受诬陷,被送进牢狱,刑期遥遥无期,她不得已嫁给了早已对她馋涎欲滴的军官费尔南。多年以后,当邓梯斯以基督山伯爵的身份再见到迈赛黛丝时,她已经无法摆脱婚姻和家庭的樊笼,虽然她仍旧爱着自己年轻时的恋人,但一切都为时过晚。迈赛黛丝对初恋爱人的爱情矢志不渝,但她性格中有软弱的一面,当早年的爱人再度回到她身边时,她没有勇气离开自己根本不爱的丈夫(她丈夫费尔南是当年阴谋陷害邓梯斯的元凶之一),更不忍离开自己的儿子。这样,她对邓梯斯的旧情越深,就越是痛苦。李梓用自己十分擅长的忧郁音调,非常准确地传达出迈赛黛丝内心的矛盾和忧伤。在《基督山伯爵》中,慷慨激昂的台词也基本都属于男角儿,而基督山伯爵、维尔夫检察官以及费尔南、卡德卢斯这几个角色的配音又分别是由孙道临、邱岳峰、毕克、于鼎这几位配音宿将担当,“配音优势”几乎被男配音演员占尽。又是一句老话,这对李梓的配音是一个巨大挑战。在起伏跌宕的剧情中迈赛黛丝是一个很容易被人忽视的人物,为这样一个带有悲剧色彩,没有慷慨激昂的台词的人物配音,李梓凭借的不是在给斯齐拉大夫和拉威西小姐配音时那种果断和开朗的语言表情,李梓用的是她早在给薇丝卡、路易丝配音时就已经酝酿成熟的那种发自心底的压抑和忧伤的语调。这种语调在一定程度上与李梓最经典的配音形象简•爱的语调有着明显的内在联系,这应该是李梓多种戏路中她最擅长的表演艺术风格。 20世纪80年代早期,李梓频繁地参加了许多影片的配音,我因此陶醉在一种错觉里,我以为李梓总会那么年轻。多少年来,李梓的声音一直是和年轻女性的形象结合在一起的,她声音那么年轻,我怎么会去想,她实际上离退休的年龄已经不远了。仔细回想回想,进入80年代不久,李梓担当配音的角色在减少,许多年轻的角色,已经改由其他人配音了。在《苔丝》中,李梓的角色已经不大起眼。渐渐的,到80年代中期以后,我发现李梓已经很少参加配音。一个人的记忆可能有疏漏,我印象里,1986年之后,我只在《看得见风景的房间》、《残酷的罗曼司》、《迷人之星》、《女人比男人更凶残》和《姊妹坡》等不多几部电影中听到有李梓配音。影片《迷人之星》里,那个有点耳聋的安念科娃公爵夫人让我联想起《白夜》,这个老夫人跟里娜斯金卡家的女仆长得很像,嘴唇上方都有显眼的口髭。我禁不住一阵叹息,李梓在《白夜》中配的是少女娜斯金卡,而在《迷人之星》中,她却是给一个长着口髭的老夫人配音。这是一个多大的跨度啊!若是仔细回顾这个跨度中的每一个阶段,则欣慰多于惆怅,毕竟配音演员的职业生涯比起其他类型表演艺术家的职业生涯要长得多。李梓跟她的大部分同事一样,在他们堪称漫长的职业生涯的每一个阶段,都给我们留下了永远值得记忆的声音形象。 我要在这里借用一点篇幅,插上一段文字。我们一般知道,《红与黑》有两个配音版本,一个是上译1957年的版本,另一个是1970年代后期央视的版本。据赵慎之老师告诉我,上译除了20世纪50年代那个版本,若干年后还又译配了另一个版本。在这个版本中,德瑞那夫人由赵慎之配音、德瑞那市长由富润生配音、德•拉•摩尔小姐由李梓配音、路易丝由刘广宁配音(这几个角色原先的配音演员分别是:姚念贻、邱岳峰、苏秀和赵慎之)。新版本中听不到邱岳峰和程之的配音是一个极大的遗憾,但从几个主要角色的配音演员看,这是一个极佳的配音组合。我非常想听听赵慎之和李梓是如何演绎她们的配音对象的,尤其想听李梓配音的德•拉•摩尔小姐。不知我这个愿望哪天能实现,能否实现? 这一部分就写到这里,朋友们自然会觉得奇怪,直到目前,我几乎完全没有涉及李梓最经典的配音作品《简•爱》。鉴于这部电影在上译配音史上的重要性,也考虑到这一部分的篇幅,我打算在后续部分,专门谈谈自己对《简•爱》配音的体会。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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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发布于:2008-09-01 17:20
我已经看得眼花缭乱,一定要收藏起来,慢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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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发布于:2008-09-27 20:17
十四(下) 谈邱岳峰、李梓暨《简•爱》
虽然本篇的主角是李梓,但邱岳峰也会占用其中相当篇幅,因为不可能谈《简•爱》的配音只谈李梓不提邱岳峰。 在谈译制片《简•爱》之前,我必须表明自己对夏绿蒂•勃朗特及她的小说《简•爱》的基本看法。读勃朗特姐妹的书都有一种压抑的感觉,读《简•爱》也不例外。这对姐妹出生成长在约克郡的小镇哈渥斯,是英格兰北部最荒僻的地区。那里的天空经常“阴凄凄”,原野上又“久久哀号着狂风”。那确实是一个适于作哥特小说背景的地方,难怪她们的早期作品都带有哥特小说的怪异。再加之勃朗特家族特有的心理气质,夏绿蒂•勃朗特的小说总弥漫着压抑的气氛。夏绿蒂•勃朗特有非同一般的才气,却惯于以自我为中心。一个被自我意识所局限的作家,其作品也就缺乏宽宏的气量。她的小说主题过于强烈,仿佛在不断诉说“我爱”,“我恨”,“我受苦”。尽管如此,如果你一打开她的书(也包括爱米莉•勃朗特的书),稍读几页,你就会欲罢不能。因为她容不得你去思考和判断,她的小说——尤其是《简•爱》——有足够的激情让你沉浸其中。这位本该成为诗人的女作家,却成了小说家。她以诗人的热情让读者就范,迫使你也去感受她所经受的不幸,跟她一起感受她的爱与恨。 电影《简•爱》忠实地向我们复述了原小说中那个交织着暴戾、欺凌,愤怒与绝望的爱情故事。我个人不认为简•爱与罗切斯特的爱情具有什么震撼人心之处——如果他们俩的爱情缺乏了简•爱身上那近乎崇高的人格力量作动力的话。 故事的主人公简•爱幼小父母便去世,不久又被一度收养她的舅母送到洛伍德“寄宿学校”(质言之,就是孤儿院)。简•爱的故事就是从她在这所“寄宿学校”倍受大人们凌辱的悲惨境遇开始的。这个少女自小性格刚强,从不心甘情愿忍受别人的欺凌,但弱小的她却无法抗拒强加于她的欺凌。我非常敬佩也非常不解的是,一个出生在偏僻而且贫瘠的约克郡女孩,在经历了那样暗无天日的少女时代之后,她刚强的个性却丝毫没有消融化解。爱尔小姐成人后,性格更显得沉稳,这个美而不丽的年轻女子具有良好的德行。她适度地把握着自律与反抗,她虽然从不想去报复那些欺凌过她的人,但却不会原宥他们。爱尔小姐心中也燃烧着爱情的火焰,但决不接受牺牲自己尊严的爱情。她心中供奉的上帝是尊严和公平,是洒向人间的普世之爱,而不是那个至高无上的神。面对这样一个人物形象,尽管我们知道简•爱的高尚人品仅仅是建立于夏绿蒂•勃朗特诗人式的假定性之上的,她的感染力也丝毫不会稍减。 影片的男主人公罗切斯特是位富有的绅士。在影片里,除了阴郁和说话尖刻这些性格特点外,我看不出罗切斯特先生还具有什么特别过人的人格力量。倘若简•爱的天性中不具备我们在这个人物身上看到的高尚品质,这个“老男人”爱上年轻家庭女教师的故事,则可能让观众面临一种尴尬。是简•爱的人格力量使这个爱情故事获得了极大的张力。 凡是看过小说《简•爱》,同时也看过原版和译制版《简•爱》的人,都会认为:从小说到电影,再从英语电影到中文的台词剧本,最后再到译制片。在经过几道不同艺术表现形式的转换之后,《简•爱》两个中心人物的性格特点,似乎未见明显的衰减。这两个人物的气质各有不同。罗切斯特先生一定程度上具备了一个英国绅士的气质;而爱尔小姐的气质则在于她清醒的自我意识,以及在维护自己尊严过程中的矢志不渝。因此,在中国观众的心目中,译制片《简•爱》不是一般的讲述爱情故事的电影,它主要是一部展示罗切斯特先生和爱尔小姐非凡气质的电影。 这部译制于1972年的影片,翻译和译制导演是由德高望重的上译厂厂长陈叙一亲自担任的。罗切斯特由邱岳峰配音,简•爱由李梓配音。尽管邱岳峰配音的很多角色为广大观众熟悉,但大部分观众提到邱岳峰,总是首先把罗切斯特跟他联系在一起。李梓的情况也一样,人们提到李梓,总是首先把她和简•爱联系在一起。因而,把《简•爱》作为邱岳峰和李梓的代表作品是适宜的。 中央电视台主持人崔永元写过一篇纪念邱岳峰的文章,文章名字就叫《绅士邱岳峰》。我想,某种程度上,绅士(包括其所属的阶层)是一个文化的范畴,它是和特定的历史时期联系在一起的。在当今时代,绅士阶层无疑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就世界而言,真正能称为绅士的人恐怕也为数不多,而且完全可以把他们看成是最后的莫希干人。至于我们中国,满清近三百年的统治,然后是国民党刮了几十年的地皮,接着又是共了几十年的产,恐怕早就跟绅士绝缘了。不过,我一看到那篇文章的名字,觉得在邱岳峰名字前冠以绅士倒非常切题。 绅士通常出身高贵,但又并非贵族。一个有良好教养,有高尚品格,有时不失侠义精神并且又非常优雅的人才能称得上绅士。起初,罗切斯特对爱尔小姐显然语言有点粗暴,似乎有失绅士风度。但一个男人长期背负不幸婚姻的包袱,加上曾受过一个法国女子欺骗,甚至不得不接受一个并非亲生的女儿,即便是位绅士,也难免言语失态,应该有情可原。影片中有这么一个场面,当罗切斯特先生与爱尔小姐在教堂举行婚礼的时候,他的内弟梅森突然闯进来,以妻弟的身份阻止了这桩婚姻。当梅森指责罗切斯特:“罗切斯特先生,你这样做是不对的!”邱岳峰这样回答:“对,我这样做是不对,把一个人永远打入地狱才是对的?” (我在想,邱岳峰的这句台词,几乎是从咬紧的牙关里迸发出来的,这是否跟他自己饱受了被“打进地狱”的滋味有关呢?那位当年钦定这部电影由邱岳峰这班人配音的首长,能否从邱岳峰的语气里听出些什么呢?)我不怀疑维多利亚时代英国的辉煌与美好,但我不回避在新教的维多利亚时代,确实存在许多有悖于人性的伦理规范。邱岳峰的台词,是那位英国绅士对新教的维多利亚时代伦理规范的诘问和怒斥。这也许非常符合一个绅士的身份,因为绅士风度首先应该建立在健全人性的基础上。总之,罗切斯特先生是位绅士。奇怪的是,我跟很多人有同感,看原版《简•爱》,倒觉得罗切斯特语调的韵味淡了些,那个声音跟罗切斯特的形象,特别是跟他的绅士身份并不匹配。反而在看汉语版《简•爱》时,一致认为,邱岳峰的声音不仅与罗切斯特的形象十分匹配,而且确实有浓郁的绅士味道。当邱岳峰的声音在审美焦点中明晰呈现出来时,罗切斯特的形象竟至于被淡出焦外。邱岳峰用自己的声音塑造了另一个罗切斯特,而且无数观众一致觉得,这个罗切斯特是一个完美的绅士。这说明邱岳峰的声音符合人们对一个绅士应有的声音的想象。现实与艺术相比总是平庸的,邱岳峰在配音时使用的语言,已经远远超出了现实语言的范畴,它本身就是艺术。人在享受艺术时,也就能够摆脱现实的平庸,于是,他的想象力开始飞翔。是邱岳峰的声音,是他声音中蕴涵的高贵气质感激发了我们的想象。我们硬是在没有绅士的时代,在没有绅士的国度,通过一个特殊的媒体,在心中创造了绅士。说到底,这个绅士只是我们借以摆脱粗俗现实的代偿品。想一想,邱岳峰给多少角色配过音,那些角色多半没有显赫的身份,并不都像罗切斯特一样拥有自己的庄园。凡尔杜先生,是一个沦落为连环杀手的小职员;《影子部队》中那个悲剧演员,是个失业的艺术家;《雅辛托叔叔》中的雅辛托叔叔,是个因年老退出斗牛场的斗牛士;还有《带阁楼的房子》中那个语调阴沉的画家。那许许多多的角色,他们的话音中无不弥漫着绅士味儿。 画家陈丹青在纪念邱岳峰的文章里用到一个词:颓废。在我们国家,人们长期对颓废讳莫如深,似乎颓废就等于堕落,这是何等的笑话!颓废乃是一种极度的精致。文化、艺术只有到了烂熟阶段才可能出现颓废。像波德莱尔、魏尔伦这样的诗人,或是俄国文学白银时期的一些诗人才配得上称为颓废。只有烂熟的葡萄,酿出的酒才最甘醇。不过,邱岳峰生前,中国大地并不具备让人颓废的土壤,他那种高贵的颓废究竟是怎么形成的?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只能说那是邱岳峰与生俱来的,看来也只能做这种宿命的猜想。只有他能用标准的汉语普通话,演绎出英格兰乡间绅士抑扬顿挫的语调和伦敦的市井语言;演绎出法国第二帝国时期巴黎沙龙中那种高谈阔论;演绎出罗马偷儿那种死乞白赖的意大利语。邱岳峰的艺术品格中如果缺少了一种被称为颓废的特质,他就无法向我们转达外国电影里那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不知那些天天抱着“阴阳五行、易经八卦和太极”,空泛侈谈中国文化之博大精深的人,是否想到过邱岳峰对汉语的巨大贡献。汉语语音的优美,汉语的表现力被这个从事外国电影配音的艺术家发展到了极致,以至使我们的民族语言具有了空前绝后的崇高感。 《简•爱》的配音,突破性地把上译厂的配音造诣提高到一个空前的高度。《简•爱》的总体色调虽然灰暗,但是上译厂的黄金时期已经在这灰暗的色调背后熹微。我把上译配音艺术的黄金时期,称为中国语言艺术的巴洛克时期。所谓巴洛克艺术,除了它种种可以辨识的造型特点外,整体的辉煌跟细节的精雕细琢则是它的本质特点。《简•爱》虽然是在1972年译制的,但就其配音的无懈可击而言,它与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译制的影片毫无二致。都具备巴洛克艺术那种令人眩目的特点。两位主人公的配音自不待言,潘我源、富润生、胡庆汉、尚华等次要角色的配音也一样无可挑剔。当然,人们已经习惯于认为《简•爱》是李梓和邱岳峰两人的(配音)作品。这一点,有点类似《白夜》,《白夜》通常也被人认为是属于邱岳峰和李梓两个人的(配音)作品。 我说过,在《阴谋与爱情》和《巴黎圣母院》两部影片里,由于男角的配音阵容强大,李梓的台词一定程度被他们“盖掉”了。这次不一样,在影片《简•爱》中,李梓和邱岳峰是平分秋色。在洛伍德寄宿学校那个部分,只能算是故事的引子。爱尔小姐的故事是从她到桑菲尔德开始的,李梓的戏也就从那儿开始。在引子和故事主体之间,有一个不长的交叉段落:洛伍德那个暴戾,伪善的校长,来到教堂的墓地,向爱儿小姐转达校董会挽留她继续在洛伍德任教的请求。我们来听,李梓——也就是爱尔小姐是怎样回答的: “我对董事们选派你来表示遗憾。我对董事们以及他们对学校的贡献都非常敬佩,可这不包括你在内,我不能饶恕你,忘了你。你转告他们。我打定主义了,我月底以前走。”这段话可以看作是李梓的开场白,她的语调坚定,没有一点婉转。恰如其分地传达了爱尔小姐是非分明,疾恶如仇,又不失态的自制力。我在前面多次提到李梓声音中有一种不卑不亢的特质。在给简•爱配音时,这种特质被发挥得淋漓尽致。以至我们还仅仅是听了这么一小段话,就对简•爱坚定自信的性格形成了强烈印象。 电影《简•爱》非常直接,没有一段对话是安排在俗套的餐桌旁在就餐时进行的。罗切斯特先生旅行回来连续两个晚上跟爱尔小姐的交谈,一次是在起居室,另一次是在餐厅。这两大段对白,是邱岳峰和李梓在《简•爱》里配音的核心部分。男女主人公,两个身份悬殊的人的谈话颇有“明枪暗箭”的味道,值得玩味。我个人认为,尽管这部影片在后来的情节里还有许多甚至更富诗意的对白,但未必更加精彩。 “谁提礼物了,你要礼物了,爱尔小姐?”这是邱岳峰的开场白。明明是阿黛尔问起礼物,还要问是谁提礼物,而且偏偏追问爱尔小姐。显然,罗切斯特想主动与爱尔小姐攀谈,。 “没有。”通常人们对意外问话的回答是“没有啊”,李梓的回答就是两个字。没有做作的“意外感”,也没有凑上去跟主人拉近乎的片言只语。有的只是沉着。 “那么,你不喜欢礼物?”这是个让人尴尬的问题。喜欢还是不喜欢,要看是什么礼物,还得看是什么人送。不难看出,那位绅士有点咄咄逼人。注意,邱岳峰把这句话的重音放在“不”字上,这是一种语气预置,它即将跟下面的一个重音呼应。 “我说不上来,没人送我礼物。”语气上看不出丝毫吞吞吐吐。这里,李梓的语气比爱尔小姐的语义更为坦率。 “那你还不如阿黛尔,她开口要礼物,而你吞吞吐吐。”这句话的重音在要礼物的“要”字上,跟上面那句不喜欢礼物“不”字的重音在语气上前后呼应,形成对比,反衬出爱尔小姐是“另一种人”。 再听李梓回话,她的语气异常平静,因为她的回话是以“自信”为基础的。“ 因为我自信不如她具有这种资格”。在李梓的话音中,仿佛听出她对资格这个东西一向不予介意,把资格留给别人吧。无疑, 罗切斯特先生说话尖刻,有讥笑人的癖好,他找到邱岳峰替他说话真是太切题了,他还想钻点空子,讥笑一下爱尔小姐:“一般地说,还是仅指这件事。” 李梓回道:“仅指这件事,一般说,我有自知之明。”爱尔小姐还真有自知之明,况且她不是那种在乎礼物的年轻小姐。很清楚,在礼物这个话题做不出什么文章。何必哩!换个话题吧,免得自己尴尬。 听听老邱在转换话题时用的语气:“你到这儿…六星期了。”若无其事的语气。妙哉,话题转了,自己也不尴尬。(电影跟文学显然有完全不同的表现手段。在文学作品里,语气、语调的转换是靠文字提示的。在电影里,一句话的语气、语调就附着在这句话上。演员或者配音演员,如果不能把一句话应有的语气语调附着上去,那句话的意思恐怕就会打不少折扣。邱岳峰语气的变化,决不是可有可无的。这些微妙的变化,对揭示角色情绪和心理变化,对剧情的层次有不可或缺的作用。)“是的。” 李梓的回答跟英语同样简洁。 “你是来自…… ”这位绅士真的缺乏社会经验吗?还是成心要再让爱尔小姐为难。在那个年代,做家庭教师意味着难以启齿的家境。“洛伍德,一个慈善机构。”李梓的回答平静而简略,连“我从……”这类主语成分都被省略了,是何等的坦然,并且加了句“一个慈善机构”的“注释”,她不想对自己的孤儿身份吞吞吐吐。 回答并不出邱岳峰所料。面对这样一位坦然,毫不掩饰自己身份的女教师,他潜意识中估计简•爱在那所孤儿院待的时间不至于很长。所以问话的语气带点儿不经意的腔调:“在那儿多久了?”“ 有十年。”……“十年……”此时,罗切斯特先生的面部,特别是他眼部出现了一下转瞬即逝的惊异表情。而邱岳峰的台词在这儿也有一处微小的停顿。他在掂量,掂量这十年是个什么分量。这十年,对一个年幼的女孩意味着什么,那是毛骨悚然的十年啊!可面前的这位姑娘,端庄、沉稳,没有丝毫猥琐的地方。这位绅士的恻隐之心被撼动了,邱岳峰也发出了真诚的感叹,嗓音里有一种被抑制住的颤栗:“你的生命力可真强啊!” 正如邱岳峰稍后有句台词:“好话不能左右我,我会自己判断的。”是的,一位有良知的绅士不难作出判断,他的判断是:“当然,看来你是…属于……另一种人。”这一句话邱岳峰做了两次停顿。这停顿,并非由于选择恰当词汇的需要,而在于它强调了这“另一种人”是个有着非凡品性的女子。再连起来听这句话,“当然,看来你是…属于……另一种人……你的父母呢?”显然,这“另一种人”的非凡品性,激起了罗切斯特先生对她父母的好奇。“我没见过他们。”这竟然是一个没有见过自己亲生父母的年轻女子。至此,罗切斯特先生对爱尔小姐的人品已经有了基本的判断,再这样问下去,就显得无趣了…… 让我们稍稍跳过几句台词。容得罗切斯特先生或者说邱岳峰把话锋再转一转。“那么,恩哼,哼,你在学校学过什么?音乐?弹琴?”听,这回邱岳峰是用“恩哼,哼”几个感叹词来拨转话题的。强调一下:在邱岳峰和上译所有配音演员的口里,这一类“感叹词”可谓千差万别,是无法用汉语里的拟声字表达的。感叹词虽是虚字,意思可不虚,明显感到罗切斯特先生讥笑人的秉性收敛了许多。但并未完全收敛,再听听邱岳峰的语气,“你在学校学过什么?音乐?弹琴?”音乐,弹琴这几个字说得多漫不经心,这漫不经心中流露出自负。李梓这次倒是稍许迟疑了一下,而且还略表谦虚;“呃,会一点儿。”这位富有的绅士,对孤儿院的恶劣条件的估计并不完全是偏见,但他显然低估了爱尔小姐的天分。“ 嗷,当然,她们都是会一点儿。好吧,钢琴在那儿,弹吧,随便什么。”他手轻轻向钢琴方向挥了一下,谅她也只会弹一点儿,“弹吧,随便什么”,这话是多么漫不经心。接下来,他注定会诧异于爱尔小姐娴熟的演奏技巧。那是一首平静的钢琴曲,如水的旋律叫人联想起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的第一乐章,但色彩要比《月光奏鸣曲》轻快明亮得多。“好了好了,你可真是…会一点儿啊。”如此娴熟的技巧,如此朴实无华的旋律,本该继续听下去。为什么要让爱尔小姐停下来,还要说“好了好了”。不是弹得太糟糕,让人听不下去。是邱岳峰是在为自己小觑了这位来自孤儿院的姑娘懊恼。你该早说啊,你就不该说“会一点”。你这叫作会一点儿嘛!硬是叫我下不了台。李梓的答话依然沉稳,但不无些许得意,倒不是得意于自己的演奏水平——正是那句话,她得意于自知之明。因此她说:“那我对自己的估价没有错”。“啧(难以觉察的),像你这样一个穷孤儿,哪来这样的沉着。”自负,傲慢甚至刚愎自用,都未能妨碍罗切斯特先生发出喟叹。疑问句式强化了他对爱尔小姐的赞许。你注意到没有,这句台词第一个字是“啧”字,啧啧称羡的啧,这个“啧”字在邱岳峰的配音中轻微得,短促得你难以觉察,不过它传达出的意味却是明显的。对于爱尔小姐,这个话很好回答,她通过李梓锋芒四射的语调回答道:“它来自我头脑。”这个头脑确实属于一颗可以高高昂起的头颅。“你肩膀上那个?”“ 是。” “那里面…还有没有…别的同样货色?” 爱尔小姐心里非常明白,这位刚愎自用的绅士虽积习难改,还在这里出言不逊,但并无恶意。李梓的回答因此也格外自信:“我想它样样具备。”样样两个字不能再用重音了,光样样两个字范围已经太广了。面对这样一个到自己家中担任家庭教师的小姐,你还能把话题转到那儿去,自己在整场对话中几乎都处于劣势,最后一招是拿出东家架势来结束谈话:“你是怎么啦,爱尔小姐,让阿黛尔待这么晚,领她去睡。” 应该是第二天晚上,罗切斯特先生跟爱尔小姐又有一场对话。这场对话是由罗切斯特先生起的头。开始邱岳峰的语调很平静,声音不高,像是自言自语:“是啊,我也跟别的男人一样。”老邱的声音怎么有点儿温,正当我们纳闷的时候,邱岳峰忽然把声音抬高了八度,就像一个静静地坐在那儿的人,突然舒展起自己的筋骨一样。“好吧,跟我谈谈,爱尔小姐,别光坐那儿。”老邱话音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与剧情和人物心理十分契合。分明是这位东家有跟自己的家庭女教师交谈,甚至吐露心迹的愿望,却扭扭捏捏说什么“是啊,我也跟别的男人一样” 这样的废话。此话显然言不由衷,言不由衷的话调子也只能温点儿。他终于挣脱自己的犹疑,于是“跟我谈谈,爱尔小姐,别光坐那儿”这句话就说得那么舒展。我们不妨回忆一下,在惊马那个场景最后,当爱尔小姐望着罗切斯特驱马远去的背景时。还有,当爱尔小姐回到桑菲尔德庄园,菲尔费克斯太太领她去见罗切斯特先生时,这位小姐面部曾流露出一种微妙的表情,那表情告诉我们,爱尔小姐一开始就不讨厌这位新东家。因此爱尔小姐此时并不急于离开,只是不知该谈什么。她问“谈什么?”可谓顺理成章。这下可打开了老邱话语的闸门了,他其实也不知道要谈什么,但却兴奋地滔滔不决:“谈什么都可以,你没看到我现在正想谈话。告诉我,你怎么能做到这么无动于衷。嗷,懊丧会毒化生活,躲避它,当你被引入歧途的时候,可是,什么会来引诱你呢?”这段话真的神采飞扬,上半段“告诉我,你怎么能做到这么无动于衷。嗷,懊丧会毒化生活,躲避它”语调是那么高昂,紧接着下半句,从“当你被引入歧途的时候”开始下降。到“可是,什么会来引诱你呢?”简直下降了八度。这种语调的大幅度昂扬和下降,犹如绘画大师,一枝神笔挥洒自如。什么叫大手笔,邱岳峰的配音就是大手笔。他的声音那样洒脱。“在两个八度之间”随意翱翔。不过,尽管爱儿小姐并不厌恶和这位东家交谈,但却未必能适应一位绅士带玄学色彩的高谈阔论,尤其当这种高论涉及自己的时候。她要告辞了。“……你要去哪儿?”“叫阿黛尔去睡觉。”“不要管阿黛尔,她乐着哩,就像她母亲。你没看她是怎么占有那盒礼物,哼,她的母亲也是这样占有我。我曾经很幼稚,对,很幼稚。”注意,从“我曾经很幼稚”开始,老邱的音调再度降了下来,因为那位自负的绅士,把话题岔到自己的弱点上了。爱尔小姐稍稍犹豫了一下(这从她的眼神看得出来),又不失时机地问:“阿黛尔是你女儿?” “不,她不是,虽然她的母亲把她作为我的女儿。”恰好这也是罗切斯特先生自己想在爱尔小姐心中抹去的疑团,他连忙声明。只不过他对自己的智力仍然缺乏把握,在下面这句话里,他的自信心在层层递减:“可我不是那么幼稚,爱尔小姐,不是,哼,不那么幼稚。”于是,罗切斯特非常坦然地讲述了实情,他多么愿意让这位他觉得可以信赖的,新来的女教师知道他的一些苦衷啊。于是才有了邱岳峰了下面这段既有怨恨,又有轻蔑的“告白”:“她是一个江湖艺人的女儿,后来她母亲跟这个人私奔了。她母亲把我送她的一些珠宝首饰紧紧抓在手里。她把孩子丢在巴黎,一年前我听到她死了 。我就把她孩子领来了,她当然是私生子。听了她的经历,你现在一定会轻视她了吧?”李梓对末尾一句话沉不住气了,她坚信儿童是无辜的,正义之鸟在她胸中啼鸣。她直抒己见:“不能为母亲的过错责怪孩子。”那位绅士一下子火冒三丈:“ 见鬼,你就没一点自己的东西!”他忘了,这位女教师是他“二十年来从未遇见过的高尚女人”。她起身就走,这下只能让她离开。毕竟是位绅士,临了他还不忘道别,只不过带有一股怒气 :“……好了,再见。” 这两段台词有太多值得体会的细节。语调的高低起伏和抑扬顿挫;语气的强弱;重音和轻音的落点;那些你预先难以捉摸,而听起来又让你觉得只能如此的停顿;还有那些无法诉著文字的叹息声、感叹声、不经意的“哼哈”声。再加上邱岳峰鼻音和喉音交叉使用泛起的韵味儿。真让人耳不瑕接。是啊,上译厂的译制片真犹如一件件大型的巴洛克艺术品。无论它是一座巨大的雕塑,或是一座宫殿。当我们走近这另一种意义的凡尔赛宫、卢浮宫,在感受它们的辉煌时,不要忘了注目于那些檐口的兽型出水口、柱头;甚至不要忘了注目于那些毛莨叶、蜗卷纹和垂花饰纹式。没有这些精雕细琢的纹式,那令人眩目的辉煌也就不复存在。 在之后的日子里。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在桑菲尔德庄园的草坪上,罗切斯特来到正在画画的爱尔小姐跟前。我们又听到邱岳峰的声音。 “我看你还能画…那么…一点儿。”邱岳峰的语气略有点阴阳怪气,他故意把一个不长的句子拆成了三截(当然,这个度把握得恰倒好处)。说明他对那个并非一点儿的“一点儿”还记忆犹新。“是的。”李梓的不卑不亢可谓是一仍其旧。“比你弹得好一点儿……你看我今天心情比较好。”谁说邱岳峰的音色有点儿沙哑,谁说他有点儿瓮声瓮气。你听嘛,“…今天心情比较好”。这声音多么柔和,就像那天照在桑菲尔德庄园草地上的阳光一样。 “是好一点儿。”李梓依然不卑不亢。“你会不会笑。”“常常笑。”李梓说这句话时本来就面带微笑,而且“常常”两个字的元音是那么醇厚,悦耳极了。“我使你感到没趣了…哈,可是你倒使我感到有趣……恩……你回头跟我一起喝茶,让我高兴高兴。”“那我新扮演的角色是宫廷小丑了。能让你高兴我也愿意。”这是典型的李梓台词,平时不露山不显水的李梓,说起辛辣的话来,苏秀赵慎之可没法比。 《简•爱》的感染力历久弥新。匪夷所思的是:主要是供视觉享受的电影,许多人在尚未看过影片之前,就通过电影录音剪辑喜欢上这部影片了,而且感受同样强烈。这足以说明邱岳峰、李梓配音艺术的魅力。尽管我手头有这部影片的拷贝,但我更愿意在冥想中仔细品味邱岳峰和李梓那近乎感伤的对白。邱岳峰固有的那种“绅士腔”和“颓废味儿”竟会于无声中发聋振聩。但《简•爱》毕竟是简•爱的《简•爱》。无论看这部电影还是回忆这部电影,最能引发我们共鸣的毕竟是简•爱本人,或者说是李梓的声音。我很难设想一个不是李梓配音的简•爱。 关于李梓的声音,我在前面说过:“听李梓的配音,有时仿佛感到有许多金属薄片在她的声带中振响。有时又仿佛觉得,像抹上了厚厚一层松香的琴弓,以很强的力度拉响提琴琴弦时发出的声音。这种音色,连同它所表达的台词的情绪,具有非同一般的穿透力。它震响你的耳膜,并旋即在你的胸腔里引发出一阵颤栗。作为主要是以声音塑造形象的配音演员,李梓的声音与邱岳峰的声音一样,是得天独厚的。”这段也许并不准确的描述,较大程度来自早期李梓声音给我的印象。20世纪70年代以后,李梓的声音与她“文革”以前的声音,有明显的变化。似乎那把琴弓弓毛上的松香涂层没有最初那么厚了,那些金属薄片也不经常振响了。它们被一种婉转取代,因此也更富于韵味儿。这种韵味儿附着在许多字眼的元音上,不经意中倏忽出现一下,令你难以捕捉。类似乐曲中突然出现的竖琴的旋律,当你回过神来,它已飘忽过去。我相信人们通过刻苦可以习得很多东西,但天赋却是无法习得的。李梓的嗓音是天赋的,也许上帝从未公平过,他把一种特定的优美单单赋予给李梓。就像上帝单单让卡巴列拥有那能振得你心脏隐隐作痛的歌喉。 上帝的恩宠,使李梓不仅拥有如此动人的嗓音,还拥有驾御自己嗓音的幸运。我分享过她嗓音的热烈,也分担过她嗓音的忧郁。简•爱是李梓塑造的最感人的形象,但李梓塑造的形象远远超越了简•爱,也超越了我们所熟知的她配音的所有形象。李梓塑造的最重要的形象是她自己。 “……如果上帝赋予我财富和美貌,我一定要使你难于离开我,就像现在我难于离开你。上帝没有这样。我们的精神是同等的,就如同你跟我经过坟墓,将同样地站在上帝面前。” 若干年前,多少个中国少女,为了听到李梓的这段声音,一次次聚集到银幕前。她们幻想着与李梓一起站在上帝面前。 “不,我不能嫁给你,我永远也不会嫁给你。你说你需要我,可实际上你并不需要我的帮助。你要我嫁给你,可是你一点也不提到我们之间的爱情。哦 ,那还不如把我关在坟里去死。因为我爱过人,圣约翰,爱过…… 哦,天啦,我爱过人,我要去找他,否则太晚了,我要去。 …我发现了上帝——在他的儿女彼此相爱之中发现了他,彼此相爱,彼此相爱。人不能仅仅的爱上帝!” 这段文字是根据《简•爱》的台词记录下来的。你能想象吗?录制这段台词的时间是1972年。那是一个亿万“革命群众”聚集在广场上,对着一群无辜青年,振臂喊杀的年代。那是一个不知上帝遁迹于何处的年代。在那样的年代,李梓能表达发现上帝的喜悦,能发出人们彼此相爱的呼唤,这在中国是绝无仅有的。当时,在中国大地上,得到这种幸福的人,仅李梓一人。某种意义上讲,《简•爱》译制于1972年,是一个历史的悖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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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发布于:2008-09-28 00:26
我又是第一个看到先生的文章,又一次荣幸,又一次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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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发布于:2008-09-28 12:11
简•爱》译制于1972年,是一个历史的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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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发布于:2008-09-28 13:00
我还真就是听《简爱》的录音喜欢上的,电影其实都没真正完整看过,录音剪辑却是百听不厌,特别是从“我冷,让我走吧……”开始的那段高潮和结尾“是你吗,简?”那段
夏绿蒂的原作我小时侯就很喜欢,虽然长大才知道她生长的环境那么凄冷,没有真正获得过母爱,父亲对几个子女几乎不闻不问,她们姐妹内心倍感孤独和压抑,因此夏绿蒂小说难免主观强调自己是“受害者”,但就是很对我胃口。相比之下,艾米莉的呼啸山庄偏晦涩,小时侯我实在看不下去,长大也没提起兴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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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楼#
发布于:2008-09-28 15:13
其实这部《简爱》电影拍得不怎么样,看过原著的人都知道,电影和小说是不可比的!可以说,完全是上译的配音,把原本只有7分的电影,提升到了12分,达到了完美的境界!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绝世神功,也只有老上译具备!向老上译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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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楼#
发布于:2008-09-28 16:24
引用第13楼幻影移形于2008-9-28 15:13发表的 : 很多平庸之作在上译的再创作下成了精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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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楼#
发布于:2008-09-30 14:09
李梓的声音是不可复制的
也是一个奇迹般的存在 那种洋味儿和介于正邪之间的感觉实在是无人可以复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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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楼#
发布于:2008-09-30 15:45
我听的第一盒录音剪辑就是《简爱》。听了无数遍,太喜欢了!先生分析的那段晚间谈话确实很精彩,两个人的对话有点剑拔弩张的味道,充满巨大的戏剧张力。如果现在让人表演这个片段,普通人只能学习两位老师的语气和轻重音停顿等处理方式,很难出那个味道。所以邱岳峰和李梓真是不可复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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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楼#
发布于:2008-10-30 17:36
先顶一下,再慢慢读。
说实话,这文中我也只好找我看过的李梓配音电影的片段来读。这文中提到的好多影片的名字,我都闻所未闻。 李梓,刘广宁,是我最喜欢的上译花旦。 除了她们的音色很美之外,更重要的是,她们塑造了一个个非常光彩的,个性鲜明的角色人物,成为永不陨落的配音经典之作。 李梓的声音,可塑性,极强。 叶塞尼亚的野性妩媚,简爱的朴实坚强,甚至希茜公主的母亲的和蔼开朗,每一个都不重复,都感人至深。 爱她,却永无法超越,也无法复制。 爱她,是永远的。 难道呼啸山庄是李老师主演作品?这倒要找来看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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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楼#
发布于:2009-08-24 15:22
在上译厂的老艺术家中,女艺术家中我当首推李梓老师。她的声音诱惑力太大,余音令人心颤。
张先生的文章很了得,洋洋洒洒情难抑,劲写黄昏晚霞时。握手,祝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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