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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章,忍不住存一下:可可可可的巴黎系列
巴黎:呼吸死亡 ——从门房监狱到断头台
作者:可可可可 巴黎的旅店,是发传真订的。先是顾及法国人的自尊,照猫画虎般描了一段法文发过去,回来一张,竟也是龙飞凤舞的法文,不禁傻了眼,赶紧再用英文Sorry,不久便回来英文说OK。松一口气,翻开巴黎地图查找方位和路线,离旅店最近的那个地铁站的名字叫做巴士底。 三个星期后的清晨,我就睡眼朦胧地站在巴士底广场上了。二百年前,惊涛骇浪般的法国大革命始于巴士底;二百年后,我的匆促的巴黎旅行始于巴士底——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或许有,或许没有。我选择旅店依据的只是价格而不是地点,但我对巴黎的兴趣,倒确实有一多半是来自于那一场革命。在巴黎我仅仅预订了三天的客房,为的是把时间尽可能多地留给阳光明媚的安达卢西亚。只给巴黎三天时间当然不够,但巴黎是一个很容易途经的地方,我的打算是,每一次途经都给它留上那么几天。而这一次,我把巴黎之行留给革命和死亡。 所以当我循着地图来到协和广场,并不是为了那架煞风景的大转盘,而是为了断头台。断头台其实完全可以和三色旗、小红帽、马赛曲一起,列为法国大革命最醒目的标志,虽然法国人对此很不情愿。断头台被确定为法国正式的死刑执行方式,正是在大革命开始的1789年,当时的行刑全部公开,行刑地点则改变了多次,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处就是今天的协和广场。国王路易十六、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伊丽莎白公主还有奥尔良公爵;化学家拉瓦锡、诗人谢尼埃、革命家丹东和罗伯斯庇尔……,滚落在协和广场上的数千头颅,囊括了法兰西的整整一代精英。 广场四隅各有两座女神铜像,共计八座,象征着法国的八个都市,西北角上普雷斯特像安放的位置,就是当年死刑囚生命的终点——断头台所在地,现在当然已没有任何痕迹可寻。大革命时代的协和广场还不叫协和广场,巴黎人要的不是协和而是革命,因此它顺理成章地被称作革命广场。广场的面貌远不如今天雍容华贵,地面甚至还没有铺上石板,1793年秋到1794年春,革命完全丧失了理性,恐怖如瘟疫般蔓延,那几个月里,砂土松软泥泞一如沼泽,不是因为阴雨连绵,而是因为土壤无法吸干断头台上流下的人血!不妨在这个位置伫立片刻,把目光移向广场中央的方尖碑。这件来自埃及卢克索的拉美西斯二世法老遗物树立于此是19世纪以后的事,大革命以前这里安放着路易十五国王骑马像,1793年的时候则是手持长矛的自由女神。以风韵和才智倾倒巴黎却最终难逃一死的罗兰夫人,正是站在你现在站的这个位置,沿着与你同样的视线,凝视着自由女神像,说出那一句发人深思的临终遗言: 自由啊,多少罪恶假汝之名以行! 暴力革命催生出恐怖政治,恐怖则回过头来将革命所标榜的一切理想和正义摧毁殆尽。它在吞噬了一切可以吞噬的东西之后,开始吞噬自己的肢体:登上断头台的先是贵族和教士,接着是国王和王后,然后是温和的吉伦特派(罗兰夫人就是其中的一个),最终则轮到激进的雅各宾党人自己——恐怖这头怪物终于咬断了自己的动脉,在一片血污中轰然倒地。然而,法国大革命用数十万头颅所证明了的教训,或者被人遗忘,或者被人利用(列宁语录: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家的……恐怖手段,使革命成为伟大的革命。毛语录:大乱才能大治),以至于人类不得不以规模一次超越一次的暴力革命来将它反复求证,从法国到俄国,从俄国到中国。文化大革命,就其规模而言,或可算作群众性歇斯底里和恐怖政治的登峰造极——是顶点,但未必便是终点。而暴风骤雨之后的痛苦反思上下求索,在法兰西结晶为雨果的《93年》,在俄罗斯结晶为帕斯特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人道与良知籍此薪火相传。在中国呢? 穿越二百年的时空,让我们再聆听一些断头台上最后的声音。国王路易十六说:“我向上帝祈祷,不要再发生我的血流在法兰西土地上这样的悲剧。”革命家丹东说:“让群众看看我的头,它值得好好看一下。”最令人难忘的还是玛丽·安托瓦内特,这个至死都优雅而骄傲的女人在走上断头台的时候,无意中踩了刽子手一脚,奥地利公主和法兰西王后为此向将要砍她头颅的人道歉:“请原谅,先生,我并不是故意的。”把上万同胞送上断头台的雅各宾派领袖罗伯斯庇尔在自己走上去的时候没有能够说话,前一天因为拒捕他的下颚被手枪击碎。在群众疯狂的吼叫声中,充满恶意的刽子手狠狠撕下他包扎下颚的绷带,剧痛和愤怒击溃了这个意志坚强如钢铁的男人,他歇斯底里地咆哮,像一头绝望的野兽。 那个时代的绝大多数受刑者面对死亡从容镇定,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放弃做人的尊严,当然也有例外。路易十五的旧情人迪巴里夫人93年年末被判处死刑,她在断头台上挣扎哀号,苦苦乞求饶命,搅得刽子手和围观者都心烦意乱,既无心喝彩也无心喝倒彩。但正如一位同时代人所说,恰恰是这种卑微的人性流露,使得嗜血的民众悚然醒悟:断头台上站立或躺倒的,都是和自己一样七情六欲俱全的凡人,在这个朝不保夕的年头为了活过每一天而痛苦挣扎,今天是他或她,明天也许就轮到……。某种意义上,迪巴里夫人的哀号,正是断头台政治的第一声丧钟。 很想见识一下真正的断头台到底是什么模样,翻烂了旅行手册,终于明白巴黎任何一个博物馆里都没有它的踪影。断头台其实并没有随着大革命的终结而消失,作为法国独有的死刑执行方式,一直沿用到上个世纪80年代废除死刑制度后才告退休。伴随着断头台的记忆实在是太凄惨太黯淡,法国人不愿意再把它们拿出来满足你我之类外国游客的猎奇心理,况且真正拥有历史价值的,也就是大革命时代砍过国王王后和革命领袖们头颅的断头台早已不复存在,据说识得生意经的刽子手后人们把“砍下路易十六脑袋的刀片”或者“砍下罗伯斯庇尔脑袋的刀片”等等都卖给了愿出天价的外国佬,而且每一种卖了不止一枚,不知道欧美各地的小博物馆里,如今是否还展览着这些真赝莫辨的货色。断头台的模型倒还可以见到,在马莱区的卡尔纳瓦莱博物馆里。 卡尔纳瓦莱博物馆还有个名字叫做巴黎市历史博物馆,由此可知它的收藏大多与巴黎这个城市的历史沿革与发展有关。巴黎的博物馆实在是太多了,卡尔纳瓦莱在绝大多数来去匆匆的游客眼中,都够不上排入日程表的资格。只有对于两类人,卡尔纳瓦莱是一个难以割舍的诱惑:一类是面对今天的巴黎城找不到感觉的人——巴黎经过19世纪中叶的大改造,拆除了八成以上的古旧建筑,拓宽道路,完善现代都市的功能,建起一排排风格一统的华屋美厦。有人钟情于这份皇家气派还有它潇洒利落的整体氛围,也有人失望于古风巴黎的荡然无存。对于后者,马莱区不可不去,这是巴黎大改造时被特意保留下来的一个区画,只有在这里,蜿蜒的石子路、破碎的拱门还有低矮阴沉的柱廊,可以让你印证你对古老巴黎的想象。马莱区还有不少精巧雅致的贵族老宅,今天大多成为博物馆或纪念馆,卡尔纳瓦莱便是其中的一个,所以,即使你对藏品兴趣缺缺,单单为了它的建筑和庭院本身,也值得上一趟买椟还珠。 来到卡尔纳瓦莱的另一类人,就是对法国历史尤其是近代史不那么陌生而且颇有些兴趣的游客。如果不是这样,摆放在那里的巴士底狱门钥匙只不过是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铜钥匙,马拉被刺杀时浸泡在里头的鞋形浴缸也只不过是一只造型有些古怪的浴缸;玛丽·安托瓦内特狱中最后的肖像画,那个花残柳败满面沧桑的中年妇人有什么值得一看呢?远不如凡尔赛宫里她年青时的画像讨人喜欢,当年的她可是“全欧洲最可爱的一位公主”!这些东西的真正价值,在于将印刻在你头脑里的那些历史书中的文字(如果那些文字确实在你头脑里的话),一段一段地催化成为触手可及的形象。 一幅画面上伫立着一个清纯动人的女郎,题名夏洛特·科黛。科黛何许人也?她就是大革命中最著名的“反革命分子”,刺杀革命家马拉的凶手。科黛行刺的目的非常明确:消灭激进派领袖人物马拉,把法国从恐怖政治的深渊中拯救出来。行刺后她既不逃跑也不抵抗,静静地等候逮捕,一周后被送上断头台。科黛的美貌,还有她面对死亡时的从容,竟然让冷血的刽子手也双腿颤抖,不忍心砍下她青春的头颅。科黛毕竟太年轻太不会审时度势,她的死不仅没有拯救法国,反而将恐怖推向前所未有的疯狂。死去的马拉成为洁白无疵的英雄,而他所有身居高位的战友,日后一个个在民众的咒骂声中走上断头台,无一例外,如果马拉不死,他绝不可能逃过这一劫。这,就是历史对革命的嘲弄。百来年后,中国也有一位死得其时的革命旗手鲁迅,50年代有人问毛泽东:鲁迅如果活着会怎样?答:坐牢,或者沉默。 费了一番功夫找到那个断头台模型,其实只是一件铜制的工艺品,大约比实物来得更花哨些,还在刀片底下塞了个引颈就戮的人偶。大革命时期,外国人或外省人来到巴黎,很喜欢带些断头台纪念品回去把玩,巴黎商人们便开动脑筋,把断头台的形象运用到各种器物上,所以就有了断头台戒指、断头台耳环、断头台座椅……,最绝的是一种断头台酒具,一按开关,刀片啪地落下,与此同时,殷红的葡萄酒从刀片后汩汩流出,像极了颈腔里喷出的人血——在18世纪欧洲文明的中心地巴黎,生活着的竟是这样一大群视杀人为娱乐的嗜血民众,人类的进化历程实在是太缓慢也太艰难。更何况此后还时不时要闹它一两趟返祖,不妨再回忆一下六十年前的德国,还有四十年前的中国。断头台的刀刃与水平成45度左右的斜角,据说是出自路易十六的建议,对木匠锁匠手艺颇有心得的国王认为这样可以更利落地削去犯人的脑袋,减轻他的痛苦。数年之后,刀片确实很利落地削掉了一个中年胖子的脑袋,这就是路易十六本人。 另一件让我停下脚步的展品是早已被拆毁的丹普尔城堡模型,被废黜的路易十六在这个城堡里和家人们度过了生命中最后一段时光。模型里还放着小小的人偶,展示国王与家人告别的光景。路易十六行刑之后,王后被移送到门房监狱,谁都知道,那是地狱的前一站。我至今还记得茨威格在玛丽·安托瓦内特传记中的一段记述:离开丹普尔堡时,虚弱而疲惫的王后在经过一道矮门时竟忘记弯腰,前额撞在坚硬的石拱上。带路的人问她碰伤了没有,她平静地回答:“没有。已经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我了。” 如果说革命广场的断头台是死亡的终点,门房监狱便是死亡的起点,在法国大革命的高潮期,那里专用来关押等待判决的重罪犯(十之八九是死刑判决)和等待处决的死刑囚,“康塞尔杰利”(门房监狱的法语)这个字眼足以让任何一个巴黎人为之色变。巴士底狱拆毁了,丹普尔堡拆毁了,门房监狱却依然健在。从卢浮宫出来,沿着塞纳河一路往东,沿街是一溜旧书旧画摊,展示着巴黎今天和过去的文采风雅;河堤上躺满了晒日光浴的男女,十足的悠闲随意。就这样走到西堤岛的对面,隔着塞纳河,可以看到一幢带着四个锥形塔楼的建筑,是那种在巴黎不多见的中世风格,造型非常优美,在正午的阳光底下,映衬着这边岸上晒日光浴的人群,可算得巴黎最浪漫的画面之一。这,就是康塞尔杰利——门房监狱。 法国历史上最阴惨恐怖的牢狱,居然是这样一付典雅浪漫的外表,实在出人意外。不过康塞尔杰利最初倒并不是监狱而是王宫,国王搬走了,犯人便搬了进来。大革命时期经过一番内部改造,用它的单人牢房先后接纳了2600多个犯人,然后再一个个送往断头台。玛丽·安托瓦内特的牢房被复原保存下来,牢房里还有她的蜡像,穿着一袭黑衣,面壁而坐,喃喃祈祷。女囚放风的庭院里,曾经有过夏洛特·科黛、罗兰夫人、迪巴里夫人们的身影,来了又去,去了便永不再来。 从门房监狱到革命广场,是每一个死刑囚不得不走的最后一段路程。这到底是沿着一条什么样的路线?为此我还专门查找了一番。载犯人的马车,先是走到西堤岛的最西端,由新桥(蓬努富桥)过塞纳河后,不走卢浮宫和塞纳河之间的沿河大道,而是往前走到圣托诺莱大街再拐弯,此后一路向西,从北侧进入协和广场——说得简单点就是围着卢浮宫和居伊勒里宫绕了个大圈。为什么?因为圣托诺莱大街是巴黎最热闹的街道,一个行将就死的囚犯,必须将他临死前的软弱和恐惧提供给巴黎的民众做笑料,把他的战抖的身体提供给人们当作掷鸡蛋和土豆的目标,他的死亡并不属于他自己,而是一场属于巴黎民众的娱乐和消遣。比之枪毙阿Q时的中国看客们,法国人的文明开化并不见得早到哪里去。 不久前读过一篇流传颇广的幽默网文,文中的女孩梦想着自己的前世:住在枫丹白 露的法国贵族女子。忽然想:如果真有这么一架时间机器可以让她选择她想去的时间与空间,或许她还需要精读一遍法国历史。倘若她按错按钮把时间提早一个世纪,清晨醒来步入前庭,扑鼻而来的不是花草的芬芳而是人体排泄物的异味(一年最多洗两次澡的法国贵族们对这种味道并不那么在意,习惯于在宫廷的任何一个角落里方便),或许她根本走不到前庭,又硬又紧的胸衣会勒得她一步都迈不动,只能倒在床上喘气(可以想象一下缠足的滋味或吟唱古乐府:楚王爱细腰,宫中多饿死),这种痛苦让她一时忘记了冰凉的下体所带来的尴尬(女子着内衣在欧洲始于18世纪晚期)。不过,提早一个世纪比推迟一个世纪还是要强过许多,否则的话,她睁开眼睛,或许会发现自己双手反绑,被摁在一片锋利的刀刃底下,头发已经剃光。面前是一个人潮汹涌的广场,两眼充满血丝的妇人们拥挤在离她最近的地方,手持白布,等待着蘸上一抹从她颈腔里喷出的鲜血。远处建筑物的阳台上摆放着圆桌,大腹便便衣着光鲜的中年商人和他的妻女围桌而坐,一边啜着葡萄酒一边微笑着朝这边观望。可怜的女孩如果不精通法语,听不懂那些“让你这个淫妇的脑袋去和自己屁股亲嘴吧”之类的辱骂,或许竟无法理解自己的处境。但一切都为时已晚,身边那个面目冷峻的男人一拉绳索,刀刃寒光一闪,砰然落下。 巴黎:呼吸死亡 ——骸骨与坟墓的诱惑 作者:可可可可 凯旋门—协和广场—卢浮宫可以说是巴黎的中轴线,这条中轴线两侧的建筑经过细致的规划,错落有致而相互呼应,配以大片的绿化,一路走去实在是心旷神怡。只是过了协和广场不到卢浮宫,很突兀地出现一片巨大的空地,虽然也点缀着树木花草和水池,总觉得别扭。空地的名字叫做居伊勒里花园。 居伊勒里这个名字,不论翻开哪一本拿破仑传,都会以极高的频率出现——不是居伊勒里花园而是居伊勒里宫,这是整个拿破仑帝政时代的皇宫所在,是法国乃至欧洲的政治中枢。而在拿破仑时代之前,路易十六被迫从凡尔赛迁回巴黎之后,起居问政也是在这里,最后被暴民攻击狼狈而逃并遭到废黜,都是发生在这里的故事。毫不夸张地说,居伊勒里宫这个舞台上演了法国近代史中最激烈也最壮丽的一幕,论起历史价值来,甚至在凡尔赛宫之上。居伊勒里宫为什么变成了居伊勒里花园?这就又要把“革命”牵扯出来了。 不过不是法国大革命,而是我们中国人更熟悉的巴黎公社起义。狭义的法国大革命终结于拿破仑帝政的开始,广义的法国大革命终结于1848年第二共和的开始,但对于巴黎来说,血与火的煎熬并不因此而结束。暴力革命在巴黎的终结——如果不算1968年那场难以定义的“五月风暴”,那也相当暴力但够不上革命——应该推迟到1871年,也就是巴黎公社如彗星一般创立旋又失败的那一年。在我们的教科书里,巴黎公社意味着一个世界规模的暴力革命时代的开始,无产者从此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而在巴黎和法国,心力交瘁的民众终于开始醒悟:暴力不会让你得到任何你所希望的东西,失去的是锁链,得到的,或许只是更沉重的锁链。法国人终于厌倦了革命,巴黎公社成为革命的绝响。 巴黎公社给予世界和给予法国的启示截然相反,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讽刺。巴黎的每一次革命都伴随着对城市本身的严重破坏,巴黎公社也是如此,战火之中居伊勒里宫的主体部分被彻底摧毁,烧成白地,变成了今天这个空空荡荡的居伊勒里花园。万幸的是巴黎自此与革命挥手告别,巴黎城再没有遭受无妄之灾,即使是上世纪那两场惨烈的世界大战,也不曾伤到它一根毫毛。巴黎人只是冷眼旁观着这世界上的革命领袖们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个比一个更革命:俄国人拆教堂、中国人拆城墙、阿尔巴尼亚人拆清真寺、柬埔寨人把吴哥窟打得千疮百孔……,再回过头来看看巴黎,细心呵护之下,倒是出落得益发妩媚。 既然说到了巴黎公社,就不能不提那堵声名显赫甚至出现在我们中小学课本上的墙——巴黎公社社员墙,它位于贝尔拉雪兹公墓之中。对于音乐迷来说,贝尔拉雪兹公墓意味着肖邦和比塞;对于文学迷来说,贝尔拉雪兹公墓意味着巴尔扎克、波德莱尔和雨果;对于美术迷来说,贝尔拉雪兹公墓意味着大卫、柯罗和莫迪利阿尼;对于中国人——至少是在小学或中学里上过政治课的中国人——来说,贝尔拉雪兹公墓就意味着巴黎公社。 在我颠来倒去地查找那份墓地地图执意要去看一看巴黎公社墙时,女友一脸大惑不解的神情,教育背景完全不同的她甚至根本没听说过巴黎公社这个名字。她当然也不会知道,我和我的同学当年在广场上唱的那首歌、我置身了二十余年的那个体制、还有我少年时代的种种理想和梦想,或多或少都可以追溯到巴黎的这堵墙。我很难向她解释,甚至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费了一番周折终于找到,却只是一堵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砖墙,唯一的标记是一方记录着日期的铜牌。静静地伫立片刻,与其说是凭吊那些燃烧着乌托邦理想的战士们,不如说是凭吊自己悄然远去的青春。 贝尔拉雪兹的墓地,让人感受不到多少死亡的气息,或许因为我去的时间是洒满阳光的午后,温暖而清爽的九月。寻找并辨别着墓石,就好像寻访一个个从未谋面的友人。莫迪利阿尼的墓,大约是所有名人中最简陋的一个,除了名字以外没有任何装饰,占地非常狭窄,怀着身孕为他自杀并葬在一处的吉娜,恐怕在地下也是紧紧地搂抱着爱人的身体吧。墓石上放着不少纸片,用碎石块压住以免被风吹走,大多是我不认得的各种文字,意思却多少能够揣摩;还有些是画,都是莫迪利阿尼风格的鹅圆脸蛋的女子,眉目间透出忧郁。另一对生死恋人——阿伯拉尔和爱洛绮丝,也葬在贝尔拉雪兹,墓室则豪华得多,还有精致的大理石雕像,这反倒让人觉得难以亲近了。王尔德属于爱情的另一种模式,这个英国的风流文豪因为同性恋获罪潜逃到巴黎,死后也没能够回去。王尔德的墓碑是一方巨大的浮雕,刻着一个像似在半空中飞舞的裸体男性,四周打满女人的唇印。滑稽的是,这尊男人像的雄性器官不见了,据说是某个英国老妇人来到此地,看到伤风败俗的王尔德死后还如此张扬,不禁勃然大怒,用阳伞的伞尖狠狠戳掉了他那条祸根。 爱情不是我的主题,还是把话题拉回到革命。巴黎公社社员墙的铜牌上镌刻着一个日期:1871年5月28日。所有的历史书上都说:就是在这一天,最后的147名公社社员在这里被反动军队枪杀,宣告了巴黎公社的终结。但一个偶然的发现,让我知道这竟然并非事实。这就不能不提到巴黎的另一个墓地——卡塔贡培。 在描述卡塔贡培之前,或许最好先打上一条“少儿不宜,女士不宜”的字幕,因为这个墓地的面貌,对很多人来说超过了他一生中看过的最恐怖的恐怖电影。卡塔贡培这个词似乎来自拉丁语,指的是罗马帝国后期遭受迫害的基督教徒们建立在地下的秘密墓葬,巴黎的卡塔贡培并没有那么久远的历史,然而确实是建在巴黎的地下。巴黎城的底下其实早已经挖空,地下空间的一部分是下水道——这个我们在雨果的《悲惨世界》里已经见识过,另一部分就是开采石料后留下的无数相互贯通的大窟窿,宛如一个巨大的地下迷宫。历次巴黎改造尤其是19世纪中叶的巴黎大改造,都挖出过大量的无主尸骨,这些尸骨全是巴黎人的列祖列宗,既不能一把火烧掉也不能运到郊外去填河,如何处理颇伤脑筋。也不知是谁的点子:地底下既然有那么大的地盘,不如送他们去那里吧!此后巴黎城地面上的空间日益拥挤,于是一遇上迁墓,不管那尸骨有名有姓还是无名无姓,一概请到地下。日积月累,地下的“居民”总数竟然达到了600万!面积相当的巴黎中心区域的地上居民总数才200万前后,你可以由此想象一下这个隐藏在黑暗中的死亡都市的规模。 我从介绍卡塔贡培的小册子里得知,巴黎公社墙边的147名公社战士倒下之后,其实还有一支公社的武装力量在坚持,他们的藏身之处就是死亡都市卡塔贡培。这个地下迷宫实在是太大了,要把他们一个个搜罗出来难上加难。没有人知道他们最后的覆灭是在什么时候,至少在巴黎公社墙的枪声响起之后一个月,地下的战斗还在持续,或许有那么几个抱定必死决心的社员一路走向迷宫的深处,至今还抱着枪躺在那里。 卡塔贡培的入口在塞纳河南岸的丹费罗修洛广场边,一间很不起眼的木头小屋。进了门,沿着螺旋型阶梯一路下降,又通过一条长得像是没有尽头的甬道,一座小小的镶嵌着黑白纹样的石门出现了。门的上方是一行简洁的法文:请留神,你们正在进入死的帝国! 一步跨进这座“地狱门”,满眼的尸骨:头盖骨、大腿骨、腕骨…… 这不是我们所能够想象的墓葬,没有墓也没有葬,人骨全部砌在两侧的墙上,从脚底到天花板,密密麻麻不留一点缝隙,连柱子也被人骨严严实实地包住。不论你把视线转到哪里,扑面而来的都是骸骨、骸骨、骸骨。千万不要因为惊惶而脚底发软,如果你想用手撑墙以免摔倒,手指触到的不是一个骷髅就是一条大腿!如果你还留着些勇气仔细观察一下,会发现人骨的排列非常有规则:头归头,腿归腿,手归手,不少地方还用头盖骨拚出十字架的形状或者简单的线条。这是出于美化?出于玩笑?出于敬畏? 每隔一段就有一个祭坛或纪念碑,注明这一堆尸骨的由来,虽然读不懂文字,从1789、1793、1871等等年份的表示,可以推测历次革命的牺牲者不在少数。卡塔贡培对游客开放的只是极小的一部分,大约长800米,所有的岔路都用铁门封死。铁门后面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其实不难想象,只是没有几个人愿意去想象,即使是好奇心旺盛如我者。还是赶紧回到地面上,深深地呼吸上几口新鲜空气,与同进又同出的游客们相视,彼此的脸色都有点苍白。 很多年以前去过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看到尸骨凌乱的屠杀现场就那样原封不动地展示给观众,非常不满。这些死者的命运已经够悲惨了,难道50年后还不能让他们入土为安?入土为安,这是我们中国人对死亡文化的理解。但当我从卡塔贡培出来,却茫然不知所措。以我们的文明观来看这或许是一种野蛮和亵渎,但这里并不是我们的文化圈,老实说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虽然我自以为对“他们”的文化观价值观已经了解得够多。理解这种死亡文化的线索倒不是没有,一条是天主教的圣物崇拜(意大利据说也有这样的墓葬。法意都是天主教国家,新教国家则没有听说有类似的习俗),一条是欧洲黑死病大爆发后对死亡的调侃和达观心态,还有一条是文艺复兴后对死亡的理性认识——但对于刚刚从地狱回到阳间的我,现在最需要的是把卡塔贡培忘掉,找一个酒吧要上一杯红酒,面对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品尝一下生命的快乐。 作者的文集: http://202.108.44.25/myarticle/html/149/474/540/1494745400/page/page1.shtm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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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
发布于:2004-10-27 21:33
好文章,忍不住存一下:可可可可的巴黎系列
作者是专业的还属业余的?写到这个水准,没有出书的话就太可惜了,绝对超过余秋雨的《行者无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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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楼#
发布于:2004-10-28 03:23
好文章,忍不住存一下:可可可可的巴黎系列
这个作者好像专门在新浪旅游频道发文章的,这里的第一篇只发在旅游频道可惜了,会错过很多读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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