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故事】薛大妈’s 奥斯卡之夜

薛大妈，年方二八。Cut，说明一下，我说的二八是28的缩写，而不是二八一十六的那个二八。她是我大学时的上铺，读书晚，又复读过一年，所以比我们大两岁。按理说，应该叫大姐。

她并不粗糙。原来军训那会儿被评为“最黝黑皮肤”的丑小鸭经过巴山蜀水的滋润，不到一年就蜕变得又白又嫩又滑。
她也不臃肿。北方女孩瘦高的身材，绝佳的比例，脖子长、腿长。有次招礼仪小姐人家正宗1.68的姑娘看起来都没她1.64的高。最后，“有心栽花”不理她这“无心插柳”达一个月之久。
至于脸蛋嘛，小小的……眼睛也小小的，鼻子嘛……也小小的。
无论如何，整体来看，是个妙龄少女啊。

那么怎么叫上大妈了呢？

问题就出在一个“慢”字。她说话做事永远——温、温、吞、吞。

早上，临近上课的几分钟，别人无论是左手豆浆右手包子还是右手牛奶左手油条都能以火箭的速度冲向教室，稳稳当当的，巾帼不让须眉多的是。而她，在后面跑两步歇口气，走三步擦擦汗，一手扶着大腿，一手舞动：“哎，等等我呀！”真是比猪八戒还猪八戒。有次，我跟她打赌：“我的老祖宗喂，我走路都能比你跑步快！信不信？”——我疾走如飞，她也真争气，在后面边跑边笑弯了腰，根本就不当回事。

去向她请教问题，她缓缓抬起头，从不扶跌落到鼻尖的眼镜，而是眼睛向上翻，竖起耳朵认真听，然后清清嗓子，慢条斯理地开口：“这个问题嘛……”那神态活像慈祥的老奶奶！

她喝水的习惯与众不同：用勺子一口一口往嘴里喂。500ml的一大杯水啊，她都这么喝，喝得那么悠闲，又彷佛那么用心，一撮一撮小嘴吸得挺自在。气得寝室同仁个个从帐里探出头来，异口同声：“您老人家不能端起杯子一口喝了吗？！”

这“老祖宗”、“老人家”叫多了，“大妈”也就顺理成章了。

薛大妈来自河南焦作的一个薛姓村子。家里穷得叮当响。大学四年都要申请助学金。寒暑假打工挣生活费也是忙得不亦乐乎。无论境遇多么艰难，她都极少低头落泪。这是很令我肃然起敬的地方。

如果说起薛大妈进城以后长的最大的见识、发展的最大爱好，那一定是——电影。当然，主要是被我这个老电影迷拉下水的。可是，也不是任何人都“孺子可教”呀。而薛大妈入迷之后，简直有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味道了。

咱们从大一说起。那时候我们很乖，很自觉，上课、自习，最多逛逛小街，打打小牌，日子还比较单纯。

从大二开始，自然规律使然，腐化的苗头出现了。爱睡懒觉的趴在床上不起来、爱聊天打游戏的去通宵网吧；有伴儿的自然花前月下了……大家信奉的是：逃课无罪，享乐至上。

某日，薛大妈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图书馆一层有个美其名曰“电教室”的地方，值得一试！我们结伴而去，进门一看：哇，乖乖！一排排的桌子上由挡板隔出了很多小间，都有编号。每个里面放个电视机，最多可以供两个人观看。房间一头有个控制室，里面密密麻麻排放着影碟机，与电视机的编号对应。而右面整个墙壁的架子上则排满了最新的花花绿绿的碟片。如果看中了，就直接取下碟片交给放映员，然后就可以坐到屏幕前挂上头戴式耳机互不干扰地美美地观看了。看一部3元，两部5元。如果自带碟片，加收一元。

如此低廉的价格，如此开放的内容（提供的那些碟片估计也是从地摊收购而来，内容自然杂乱纷呈），对我们的诱惑无异于电闪雷鸣般地强烈。立刻，我和薛大妈就成了这里的常客。当然，这里的生意也是相当地火爆。尤其是晚上，经常是走到门口，放眼望去，50个编号全满了。大家戴着耳机，看着完全不同的画面，有着完全不同的反应。有的笑得前仰后合，有的默默地落泪，有的紧张地咬住嘴唇，还有的……脸色不对呀，再偷偷看那画面，哦，原来是相当的“XXXX限制级”呀^_^

习惯了大屏幕、大音响、众人同感的大影院，再来看这个简陋“教室”：没有影片原声，几乎一片静悄悄；多部同映，色彩斑斓；百人千态，不拘一格，真是别有一番风味的万花筒影院。

我和薛大妈刚开始是看新鲜，觉得名字有趣、封面抓人的就选了来看，主要是喜剧港片、日本鬼片之类。后来我周末回家上网、看报纸得到什么新片、经典片讯息，就去影碟租赁店专门找来有目的地看，比如法国的文艺片（如《云上的日子》）、奥斯卡经典片（如《我的左脚》）、还有一些香艳禁片（如《蓝宇》）等。我虽然在露天电影广场以及电影院看过许多电影，但是这么多非正式引进、未经过配音的或没有公映的片子还是头一次接触，就像去豪华餐馆吃了多年的正餐以后，突然换换口味到路边摊什么都不讲究地一顿通吃，胃口大了，眼界也更开阔了。

可以想象，这些丰富多彩的影片对于从小到大连电视都很少看的薛大妈来说，震撼更是无与伦比。也算她跟电影有缘，我只是在岸边轻轻推了她一把，她便一头栽进去了，从此万劫不复。她不仅进步神速，还悟性极高，很快就赶上我观片的数量以及品味了。我俩真是情投意合，观影交流总有所见略同的观点碰撞，你一言我一句，前呼后应，如庖丁解牛般，把一部电影剖得只剩骨架，重要的、简单的、复杂的、微不足道的种种细节重新梳理一遍，打散了、掰碎了、揉成粉了，再添血加肉地重塑。我注意你没注意的，你察觉我没察觉的，统统摆上桌面一交换，一部更加立体更加丰富的电影由此诞生。我们不仅是彼此的知音，更是导演编剧的知音，因为我们看出了他们每一处的用心。在我们的激情交流后，哪怕再简单再枯燥的电影（在别人眼里，比如《小武》）也会变得生动、鲜活、有趣。我们这种情形用现在的时髦语言来形容，那就是：“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如果你有一个苹果，我有一个苹果，彼此交换，那么每人只有一个苹果；如果你看了一部电影，我看了一部电影，彼此交换，我们每人就相当于看了两部电影。对于我和薛大妈而言，电影交换，通过——口述——的方式也是一项例行功课。而外表看起来文静的薛大妈，其实是口述电影的高手。

因为家就在本市，我周末回家，电视只看CCTV-6的《佳片有约》。那边厢，薛大妈少了我做伴，却仍然要继续她的电影之旅。看完电影后，我们都憋着一肚子的感受没有爆发，到了星期一接头以后，再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地抖落出来。

上完课，还在去食堂的路上，我们就热热闹闹地开场了。别人打招呼也不应。后面有人吆喝：“薛大妈和小昭肯定又在讲电影了，别去打扰！”——我俩口述电影的时间已经是众人皆知的秘密。

本来我以为像我这样活泼大方、文学素养较高的人，复述起电影来会更生动更传神些。但是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我虽然不怯场，但也只是凭借一张“嘴”，尽量用语言来复述故事，我能保证我把我所看到的都细致地描述出来，顶多设置一个个悬念来造势。而薛大妈呢，则是“声”“色”俱全，双管齐下，把故事“演”出来。她甚至可以根据不同角色改换她的嗓音语调和眼神动作，时而激昂，时而沉静。她的语言可能没有我的精彩，但她的表演尤其是神态却十分动人。

她最最最拿手的就是讲述男女调情的场景。
“女的坐在吧台，懒洋洋地端起酒杯喝一口酒……”薛大妈坐在桌旁，翘起二郎腿，端起水杯慢慢呷一口，咽下，彷佛孤独顺着喉头慢慢滑落；良久转过头用眼神从下到上打量着；脸上依然是一份孤傲和冷漠。
然后起身跑到门口佯装男人刚进门，环顾四周，狠狠吸口烟，“注意，是用拇指、食指和中指这么拿烟”，她演示着；然后把烟轻轻弹掉，把西装往后一撸，双手插在裤袋里；瞄到女人后，“注意我的眼神”，薛大妈轻挑一侧眉毛，送出意味深长的一瞥。
……

即使是坐在会嘎吱作响的床边，看着她那毫无棱角的女人的小脸，我也完全能想象影片里那帅气的男主人公如何用眼神调情。薛大妈这单挑眉毛的功夫我是不会的，而那眼波流转、媚态百生的表演我更是羞于表现。真要表演起来，我一定不及她十分之一。

直到现在我还想：电影的魔力真有这么大吗？可以让一个文静腼腆的农村女孩变得如此神采奕奕、激情飞扬？当然，我相信一旦什么事物成了一种追求和精神寄托以后，它之于人的价值和分量实在无法估算。

她钟情凯文科斯特纳和尼古拉斯凯奇，于是把《保镖》、《与狼共舞》、《科莱利上尉的曼陀铃》、《天使之城》讲给我听；我迷恋约翰尼迪普和霍普金斯，于是把《纵情四海》、《忠奸人》、《长日留痕》、《霍华德庄园》讲给她听。

她讲过的有些电影我至今没看过，比如《红字》，听她讲后，我发现背离原著太多没有兴趣再看。
还有些她讲过的电影我后来看到时，惊讶于她讲述时强调或者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地方正是我观影后也非常喜欢的细节。比如《情约今生》中Joe Black初次尝花生酱那迟疑又欢喜的可爱表情；《钢琴课》中女主角赶赴情人的约会被丈夫阻挠，她死死拽着树枝如狂风暴雨中一面倔强的旗帜；《毕业生》中本杰明扑向鲁宾逊太太的动作后衔接一个他在游泳池扑向浮垫的镜头……

从大二到大三，整整两年的时光，我和薛大妈结伴看电影和互相口述分享电影的友情故事被传为佳话。别人称我们为“电影二人组”。大家多次鼓动我俩参加联欢会来个“双簧”表演，我说她演，让观众猜是什么电影。可惜薛大妈坚辞了，她不愿当众表演。于是，她那些漂亮的段子，精妙的动作和媚惑的眼神，就只留给我赞赏了。

现在想来，薛大妈只为我一个人演专场，真是我的幸福啊。

大四因为要考研，电影看得少了。我俩最后看的一部电影是《美丽人生》。那是毕业前夕，新校长上任，点的第一把火就是要求贫困生还贷款，不还就不给毕业证。薛大妈已经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还没参加工作，哪来的钱还？我记得她当时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坐在角落，默默地一口一口喝水，我在一边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她干净利落地打开抽屉取出小钱包，“走！”“去哪？”我明知故问，我们原计划看电影。“犯什么傻，看电影啊！”她拉着我出门了，颇有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架势。

那场电影我们看得是欢笑满怀继而泪如泉涌。笑过，又哭过以后，薛大妈完全释然了。我想这也是她为什么喜爱电影的缘故吧。

毕业前夕，大家聊起今后的人生梦想，大多比较注重事业，即使女孩也谈工作如何如何。薛大妈则一副家庭妇女的气息，“我就想每天早九晚五，吃完饭后散散步，检查儿子的作业……”说着，她顺势拍拍她坐的床边，招招手：“儿子，过来！”她扶扶深度近视的眼镜，装出很努力看的样子，“嗯，这个不错……这道题嘛……”——大家早已笑得乱作一团。

“再看看小说，看看电影……哎，对了，我想自己开个影碟租赁小店，杂七杂八的不要，我就把历年奥斯卡提名和得奖的片子收全了。每天想看就看，该是多大的享受啊！反正也看不腻，奥斯卡的片子是很值得回味的……”

为她的影碟租赁店起名，大家积极地讨论了一番。
最后就商定出这个既土又洋的名字叫做：

薛大妈’s 奥斯卡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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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大学期间令我颇有成就感的事情之一就是发展了薛大妈这个影迷。早知道她如此感性又如此执着的性格，我应该引领她进入配音的王国，这样我们的联盟就多一个忠诚的战友。据悉薛大妈硕士毕业后留川工作，而且也即将做四川人的媳妇。我想，除却了经济压力的重担，她应该更自在地享受电影的快乐。不管她看不看得到，在此，我衷心地祝福她生活幸福、美梦成真！

小昭姐有这么个“志同道合”的死党，真是幸福啊……

小昭口中的大妈在我眼里还是个mm，岁月催人老啊

引用第2楼wolfkid于2007-6-17 19:10发表的言论:
小昭口中的大妈在我眼里还是个mm，岁月催人老啊

呵呵，狼崽还在乎岁月风霜吗？

四川人的媳妇?那她幸福了,一定是像她想的那样，“我就想每天早九晚五，吃完饭后散散步，检查儿子的作业……”有空去看看“薛大妈’s 奥斯卡之夜”开起来没有？

文写得十分可爱，喜欢呀喜欢

小昭JJ，现在你也还是有机会把薛大妈发展为配音的盟友的，加油！~~

呵呵，是的。她的简单的生活愿望一定可以实现！
至于她的小店嘛，我们都说好了。其他老同学去租就八折，而我呢，免费！
下次回家一定要设法碰碰头叙叙旧，到那时她的儿子恐怕都生出来，她成了名副其实的“薛大妈”罗！

非常感谢分享